自那晚过后,我一连病了几日。
其实心里仍旧有疑问,比如聂斐之究竟想做什么,而单衡与他的父亲究竟有怎样的恩怨纠葛,还有单衡的身上为何总是存在着北境的痕迹。
但我已经没有气力去想这些了——我最关心的,最在意的,全部已经都知道了。
最开始的两天,整个世界在我这里都如同崩塌了一般。我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整日昏沉着,几乎分不清黑夜与白天。
我总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它在惩罚我的懦弱,惩罚我一直逃避、整日沉溺在虚假的安稳里。我甚至会想,若是我能主动地去探求这些,而不是直等到聂斐之找上门来才去直面爹爹和阿娘的死,会不会这些事情的真相,会变成另一个样子?是不是就因为我如此胆怯,如此没用,上天才要给我一次又一次的致命打击?
很荒诞的想法。但我就是忍不住这样去想。
这几天,单衡一有时间便守着我。他不多说什么,也不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陪着我一起陷入无尽的沉默。
我心里很感激他,但我也没什么好报答他的。轻飘飘的几句话,说了也是白说,不如以后实在地为他做点什么。
到了第三日,我突然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爹爹和阿娘临死前最大的心愿,一定是我能好好活着,这点我得做到。我作为女儿,作为他们唯一存世的血脉,他们在这世间无法割舍的牵念,若是再一味地作践自己,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我得带着他俩的那一份,好好活,活出个人样来。
整整两天水米未进,我终于觉得有点饿了,撑起身子说我想吃点粥。
单衡挺惊喜——我半死不活了两天,他一直守着我,整个人的气质也被我带得有点死气沉沉,眼底下泛出淡淡的乌青。听我要吃饭,他的情绪也鲜活起来,问我想吃什么样的粥。
我说最简单的白粥就好。
一炷香的功夫,两个小丫头就各自捧着一碗白粥摇摇晃晃地进了屋。
热乎乎的一碗白米粥下肚,我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于是正儿八经地坐起来。
有个疑问我从寒灯节那夜就想问,但是这么长时间都未能问出口。现在是个合适的时候,我得问问他。
我开口得很郑重,用词也很严谨:“公子,你对我的好无缘无故,但是又好得太不一般。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别的心思?”
我说这话时,他也在旁边跟着吃粥,话音刚落,他就呛了一大口。
我自然是喜欢他的,可我问这话时的的确确没别的想法——我只是单纯地想确定一下他对我这么好的原因,毕竟这真的让我很费解。可能的原因我想了很多个,最终还是决定从概率最低的那个开始问,然后逐个排除。
这一口呛得不轻,单衡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我一边轻轻拍他的背,一边小声嘀咕:“哎呀,不是就不是嘛,何必呛成这个样子呢……”
或许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回答——人家回答是自然不大可能,若说不是,那也太拂了我的脸面。可我今天势必要搞清楚这个原因,所以一等他咳声渐止,我便继续发问:“公子,你爹和我爹是不是认识,而且关系还发展得挺深?”
这是我第二个猜想——单家老爷和我爹爹有过交情,比如早年单老爷在北境做生意时候我爹救过他的命,或者借给过他钱。这样也能解释得通:单衡一发现我是他爹……至少名义上的爹的恩人或者好友的女儿,那自然不光要把他的死调查个明明白白,还得把他的女儿照顾好。
单衡似乎没跟上我的思路,先是一愣,而后皱着眉磕磕绊绊道:“应该……没怎么见过吧……”
得,这个猜想也不对。
那只能是最后一个了。
我深吸一口气:“公子,我是不是和你娘长得像?”
爱屋及乌,乃是我最后的猜想。
单衡又愣了一下,面上的表情变得更难以描述,他伸出手碰我的额头,半晌喃喃:“这也没发烧啊……”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没力气再问了。我像坨烂泥一样往床上一躺,嘟嘟囔囔:“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似乎有些好笑,盯我一会儿,气定神闲:“你阿娘,与我母亲是故交。”
我腾的一下坐得笔直,瞪大眼睛:“什么?”
方向对了,角色错了,原来不是爹,是娘。
没事儿,只要不是他爹和我娘就好。自然,我爹和他娘也很可怕。
他慢悠悠地解释:“她们二人曾是闺阁好友,各自成婚后也频有书信往来,算是旧相识,交情很深。”
原来如此。
看得出来,单衡对他的母亲感情十分深厚,怪不得一发现我是他母亲旧友的女儿,就对我如此照顾。
那他作为我阿娘闺阁好友的儿子,我也得帮助他。
我郑重其事道:“公子,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闻言,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阿原,我的事,不需要你插手。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至于那聂斐之,我保证你不会再见到他。”
我撇撇嘴——这人怎么不懂得礼尚往来呢?
见我不再犟着要掺和他的事,他的面色缓和了一些,从腰间取出一枚锦袋,递给我。
我接过锦袋,掂了掂:“这是什么。”边说着,边打开了它。
那枚玉梳赫然在内。
我吃惊地抬头,单衡却一脸淡然:“这梳子是我娘生前珍爱之物,我把它送与你。她在天之灵知道这梳子到了好友之女手中,也会高兴的。”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锦袋放在枕边,向他承诺:“我一定保管好。”
他轻轻颔首,然后起身欲离开:“我还有事,明日再来看你。”我犹豫一瞬,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公子……你要做的事,危险吗?”
他回头望着我,无言少时,没有回应我。
他不说我也知道——铁定危险,可能还不是一般的危险。
我咬咬唇,拽紧了他的袖子:“那……你会死吗?”
他有所动容,转身握住我牵着他袖子的手:“阿原,不必担心,我不会因此而死。”
我点点头:“嗯。我们都要遵守自己的诺言……”随之又猛地摇摇头:“不行……承诺不算,不够正式。得立个誓才行。我发誓我一定一生一世把这梳子保管好,你发誓你一定不会死,好么?”
他苦笑:“阿原,是人都会死的,誓言不能这么立。”
我立刻改正:“我发誓一生一世把这玉梳保管好,你发誓不会在八十岁之前死掉,好么?”
他微微叹气,无奈地答允:“好吧,我同你立誓。”
我端坐起来,竖起三根手指在耳边,为他做表率:“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陆昭原今日立誓,一定保存好单衡给我的玉梳,不丢失,不损毁。如违此誓,不得好死。”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我,也不说话。我戳戳他的手,意思不要发呆,已经轮到他了。
他经我提醒后开口,声音却很轻:“阿原,你无需立这么毒的誓言……”
我摇摇头,迫切等他也立誓,所以语气也很急:“立誓都是要这样的,不说些狠毒的话,誓言就不算数。”
他凝视着我,也竖起三根手指,举在耳边:“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单衡在此立誓,非至耄耋,绝不殒命,若违此誓,死后永坠阎罗,不得轮回。”
好家伙,还说我誓言发得毒,他这可比我毒多了。
不过,他的声音虽低,却比我还要坚定,字字如铁,沉甸甸地砸在我的心上。
其实,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只是这次,笃信之余,我更是感到无比的安心。
我满意地抿抿嘴,再次躺下。单衡立完誓拍拍我的手,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我探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而后举起那枚锦袋,取出玉梳,仔细地观察。这梳子通体莹白,如同新雪一般,在窗子透出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每一道梳齿都打磨得十分到位,指尖滑过时,竟有一种触及流水的感觉。三颗浑圆的青金石,沿着梳身的弧线整齐排列,最大的一颗正居中央,石面上还散落着点点金星。整个玉梳都如同新造出来的一般,只有镶嵌青金石所用到的银丝微微带着暗色,无声地诉说着所经历过的岁月长河。
我将玉梳放回锦袋,捂在胸口,心内默默祈祷:但愿我们都能遵守对彼此的誓言,但愿他能一直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