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后,我又寻来了喜子。
喜子告诉我了一个好消息,说小绿已经答应了和他在一起。
说这话时,他脸上挂着憨憨的笑,眼睛里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小绿这姑娘我偷偷观察过,她在单府的浣衣坊做事,眉目清秀,为人很踏实,遇事也有主见,是个很好的姑娘。她既答应了喜子,一定是认准了的,必不会辜负他。
真好。
喜子向我叨咕,说这些年已经零零碎碎攒了四十多两银子,只要再攒几两,凑够五十两,就拿出二十两替小绿赎身,从单府拿回她的卖身契。剩余的钱在祁阳郊外买一个小屋,然后就去她家提亲。
我算了算,觉得他的银子怕是不够:“提亲也要钱,你去哪再弄这么些呢?”
他挠挠头,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我同王首领说了这事,他揽下了,不光替我去提亲,还要给我出剩下的钱。”
我想起王粲那张黑不拉几的脸,配上他招牌的皱着眉不带一丝笑意的表情,突然觉得挺有意思。
不过这事并不令我惊讶——王粲对我们严格又不近人情,不代表他对喜子也这样。喜子从小在他身边待这么多年,几乎算他半个儿子。
不过,喜子一个月份例可能也就一两,要等他攒够五十两,小绿怕是还要再等小一年。想到他们还要掰着指头数着过大半年日子,还是有点不忍心。我跑回房里,找到归置财产的小木箱,掏出了装银子的布袋里最大的那块银锭。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刚好整五两。
这么大一块,还是我在清讫寺时候比武鞭术拿第一时赢得的奖金。
我攥着那块银子,小跑回喜子身边,递给他:“这是我给你们的结婚礼金。提前给。”
喜子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这场景倒是叫我想起来在清讫寺,我们两个都以为我的死期已经不远时,坐地上对着抱头痛哭的样子。
命运真神奇,一年之后,我不仅没死,还要见证他娶媳妇了。
我嘻嘻地同他笑:“钱不是白收的,你还得替我打听点事儿。”
他抹抹脸上的泪水,也可能是鼻涕,问我:“什么事,我保准给你打听得明明白白。”
喜子毕竟是单府之人,还是单衡身边的人,我不好同他说实话,捏造了一个好友想去平安渡码头的栖月楼做事的谎言,叫他替我去探寻一下那里的实际情况究竟和桃枝描述的是否一样。
打听这种事对在祁阳城混得如鱼得水的喜子来说很简单。他向我保证,最晚后日就能给我答复,连栖月楼老板娘养了几只狗都替我查得清清楚楚。
把那块银锭装进怀里后,喜子乐得不行,说小绿要是知道他已经凑够了五十两银子,肯定很开心。他还嘱咐我,三个月后一定去他们的新家喝喜酒,到时候一定让我坐头桌。
我想了想,觉得事情如果进展顺利,我应该是喝不上他们的喜酒了。
到时候就让桃枝代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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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过了一天,喜子就把事情打听清楚了。
桃枝说的都是准确的,平安渡的确繁华,也的确有个老板娘是寡妇的栖月楼,生意很红火,一直在招人。
喜子也不负所托,打听出了栖月楼到底养了几只狗——答案是零,因为老板娘养的是猫。
我觉得这个答案很合理,水湾边的客栈,爱生老鼠,养个猫好抓耗子。
一切都比我想象中的顺利,我打算离开单府后就去平安渡,先奔着栖月楼去。这个决定错不了,退一步讲,就算栖月楼老板娘不愿意招我,那里的客栈这么多,找个差事应该很容易。
平安渡在祁阳的东南方,过条清洛江就到了。两个地方相距大概不到二百里,不是很近,但也不算很远,骑马一个白昼,步行大概两天,很合适的距离。
从今日起算,距离我要走,还有七天。我只有一件心事了。
单衡答应过我,说要教我用扇子,他还没兑现他的许诺。
他不主动提,我就提醒他,反正要走了,现在我的脸皮很厚。单衡这几日虽然不带我出门,也不叫我去书房习书,但每天都会来我房间看我,有时候给我带一本书,有时候带一些好吃的点心菜肴,有时候什么也不带。
今天他一来,我就缠着他,说我要学扇术。
他说我身体还没恢复好,过段时间再教我。
我不干,拿起赤炼鞭给他耍了一段,表明我已经好了,和以前一样身强力壮。
他还是不松口,就那么在椅子上坐着,手臂架在旁边木桌上,托着下巴垂着眸子,整个人稳如泰山,任我叽里呱啦一通后淡淡说一句“不行”。
不过我也说了,我现在脸皮很厚。他不答应,我就不让他走。我一言不发地瘫在地上,抱着他的腿,与他僵持了一个时辰。最后他终于妥协,说明天开始教我。
脸皮厚就是有脸皮厚的好处。
唉,可惜我只有在非同一般的时候才能逼出这样的能力,若是一直有这种死缠烂打的本事,搞不好都快当上这单府的少夫人了。
也有可能早就被乱棍打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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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衡一向说到做到。他临走前,让我明日卯正二刻去桃林等他。从清讫寺回来后,我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这么早起过了。第二日,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步行至桃林,却发现他已经到了。
他背对着我,未着平日便装,而是穿了一身利落干脆的习武束身服。衣服颜色也不是平日爱穿的白色——墨色紧袖,腰间系一条暗纹革带,并一玄色金纹长靴,平日瀑布一般的长发高高束起,整个人立于桃林冬日未散尽的晨雾间,像一幅水墨画。
我认真地歪头看着,希望能把这幅画永远记在脑袋里。
他转过身来,招手唤我:“阿原,过来。”
我听话地走上前去。
他递给我一把未见过的扇子——仍旧是玄铁扇的规制,所用金属非铁非钢,只是通体暗红,不似他手中那把遍体乌黑,除颜色外,其余细节与他的那一把别无二致。
我细细看着,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惊喜:“真好看,和我的赤炼鞭一样是暗红色,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对儿。”
他瞥我一眼:“品类都不一样。一个是扇子,一个是鞭子,怎么看也不会是一对。”
我撇撇嘴,摇头晃脑,不以为然:“颜色一样,又都是我的,我偏要它们凑成一对。”
他不理我的顶嘴,提起一把剑,在地上划了几个格子。
我才发现,他教我用扇,自己却未带玄铁扇,反而带了一把长剑。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不用扇么?”
剑尖在最后一个格子处顿住,所有格子连成一片,成了九宫格。他抬眼看我:“这些方格是步法的根基。王粲教你们的章法是刺杀用的,勇猛有余,定力不足。这种章法执刀执剑还可,但若想学好扇法,必先将脚下稳住。”
说着,他提剑在这些方格间游走起来,晨曦微露,细碎的金光透过雾气洒在他身上,剑尖在空中划出锐利的弧线,带着刺破空气的声响。他的脚步极快,却步步踩在格子中心,动作迅速而干净,带着一定的规律,却令人一时捉摸不透。
我看得入神,最后才发现眼睛干涩得很。我轻轻揉着双眼,低头想着:原来单衡用剑时是这般模样——不同于用玄铁扇时的冷肃沉稳,甚至是几丝难以察觉的阴郁,他执剑时,整个人有着一股藏不住的锐气,带着鲜活而昂扬的锋芒,而这几乎焕然一新的气场,却又和水墨似的晨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像是宣纸上铺就的整片黑白中跃然的一点彩色。
“可看明白了?”收势后他执剑立于地上,扬眉看我。
我闭目凝神,在脑中重现了一遍他的步法,似乎发现了些许规律。再复现一遍,此时画面在脑中加速叠过,约半柱香的时间,再度睁眼之时,一切已了然。
手中的赤扇“唰”一下地展开,我以扇为剑,脚尖轻点,模仿着单衡方才的步法在这方格之间游走起来。
前三后五六,七九复归一,一后二,二后三……我心中默念着。桃林地面上的九格,此时幻化成了一方小小的天地,方寸之间,是无需言语描述的默契。
动作毕,我将赤扇收回,得意地望向他。
他点头:“步子稍微急了些,气息再沉稳几分,会更好。”
怎么光说缺点呢?
我有些不满,冲他嚷:“我学得这样快,不夸一下吗?”
他眸子带着笑意,语气挺温柔:“我知道你一向很聪明。”
似有红晕又攀上脸颊,我微微捏紧手里的扇子,受了夸奖反而没了气势——于是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那时清讫寺的人都这么说。”
此时日头已爬得老高,水雾也已散尽,金色的日光如一层薄薄的蜜糖融化在桃林里。我两只手合拢于胸口,紧握着那赤扇,凑到他身边:“这扇子,有名字么?”
他偏头看着我,无言少时。
我小声向他解释:“我的鞭子,都有名字呢,叫赤练……嗯……赤练其实是蛇的名字,是我在清讫寺时翻志怪故事册看来的。其实我很讨厌蛇,但是这个名字一听就很霸气,所以我就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他突然笑出了声,将我打断。
我看着他微升的唇角,不明所以:“这个名字不好么?”
他摇摇头,望了望天边,又看向我的扇子:“就叫‘逐光’,你觉得如何?”
我琢磨了一会儿,点头:“这个好,有文气,有意境。”评价完,我皱起了脸,问他:“我的赤练鞭,起得不好么?”
他一手提起剑,一手覆在我的发顶:“阿原,再练习五遍。明日还是这个时辰。”言毕自己飘然走了。
总爱这样,让我蹦出一个问题,也不回答我,然后就走掉。
直接走掉谁不会,过几天我也学他。
但别说,他今日束着发,执剑离去的背影,倒不像什么单家二公子,更像说书人嘴里的年轻少将军。
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