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儿！星儿！”

    第一个发现苏星潭已死的，是她的三师兄阮霄堂。

    阮霄堂将手指放在苏星潭的人中处，确认她已没有了气息，随即又急忙将手搭在苏星潭的手腕上。

    “怎么样？”

    裴珩虽然这样问，可看他的表情，似乎比阮霄堂更先确定苏星潭已经死去。或者也可以说，他早有预感这一程苏星潭必死无疑。

    阮霄堂摇了摇头，几滴混浊的泪从他眼角流下。

    周子亭则愤恨地握着拳头，咬牙切齿道：“竟然还要听她在临死前骂我们，真是晦气！”

    慕容忱和赵秩则异口同声道：“那玉佩……”

    阮霄堂轻轻捋开苏星潭的手指，看着玉佩的碎屑缓缓散尽，落在泥土上，反射出柔和的光。

    赵秩先开口：“完了，这下全都完了，这下咱们又都得回恒山了。”

    慕容忱却笑了，轻松道：“尘归尘，土归土，这样也好，恒山也没什么不好。”

    周子亭似乎也要开口说话，可他后面说了些什么，苏星潭却无从得知了。

    都说人死了以后，耳朵并不会很快失灵，所以上述种种都是苏星潭在死后那一会儿所听到的。

    而等到周子亭要开口时，苏星潭的魂魄已经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她的身体，犹如一缕青烟飘摇而去。

    苏星潭就这样随风飘了很久，或许是几个时辰，又或许是几天，直到她看见远处的云雾中隐隐约约露出了山峰的形状，才停了下来。

    “那是恒山，我不要再回恒山了。”苏星潭在心里默念着。

    苏星潭看见一轮圆月逐渐升起，便转身向那月亮的方向飘去。

    “月亮……明月师姐曾说过，她死后要住到月亮上去，她想看看嫦娥是不是如同世人所说的那样美丽，还想看看那上面是否真的有桂花树和玉兔。若是没有，她就自己在上面种上一些桂花树。等到月圆的时候，她就站在月亮上使劲儿摇树的枝干，让桂花顺着月光洒下来，这样我就知道师姐在看着我，这样我就不会再孤独了。”

    苏星潭心头一阵酸楚，可她现在只是一缕无形的魂魄，不可能再流出眼泪。

    苏星潭就这样飘着，离那月亮越来越近。直到她的鼻尖几乎就要触碰到月亮外层的光晕时，她才停了下来。

    “就让我在这里灰飞烟灭吧。”

    苏星潭反复吟唱着这句话。她闭上了眼，想让自己与冰冷浩瀚的光芒融为一体。惨白的月光穿过她的眼眸，似乎要将她整个头颅，乃至整具身体照穿。

    不知过了多久，苏星潭感觉那亮光慢慢暗淡下来。于是她睁开了眼睛，可并没有看见月亮，而是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间幽暗逼仄的小木屋中。

    “认识这里吗？”苏星潭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

    苏星潭回过头，看见一位老者身穿青色的道袍，雪白的头发和胡须在暗室中十分显眼。

    “这好像是恒山上的小木屋……我不是死了吗？”

    “你本来是死了，可你的魂魄误触了天道，所以你又回到了人间。”

    “天道？是我看到的那个月亮吗？”

    “不错。你死后，你的家人朋友想要把你的尸身带回恒山，魂魄本该跟着回去才对，可你的怨念太深，与他们背道而驰，所以就会误触天道。”

    “那我接下来要去哪里？我还以为我的痛苦终于结束了。”

    老者笑了笑，道：“天道中有一句话，人生如雾亦如梦，缘生缘灭还自在。你能进入天道，就说明往事种种都已成为一场梦境，而你已经回到了这场梦开始的地方。是你把你自己和我带到这里的。”

    “那……您又是谁呢？”

    “我跟你一样，都是死过一回的人。我也因为不甘心，没有跟着我的尸身离去，也进入了天道。我本来是要回到我和心爱之人初次相遇的地方……那是在一处瀑布跟前，呵呵，可惜我没有你那么幸运了。我等了七日，没有等到一个人。不只是她没有来，那七日我连一个人影儿都没见到，之后我就又回到了天道之中。后来我才知道，天道只开七日，七日之内你必须得接触到活人的身体，才能真正还魂。这些秘密都写在天道里，我每日都在看……我困在那里已经几十年了，只有在其他人开启天道的时候，我才能说说话，才能不那么寂寞。”

    “那您的爱人……”

    “我想她还活着吧，不过就算她死了，她多半也不会有什么怨念，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一定会善终的。”

    “这未免也太荒唐了……老人家，若这些都是真的，我若有机会重活一次，我或许可以帮你去寻找她。”

    “不必了，不必了……这些年来已经有许多个和你一样好心的人，要帮我去找她。可是找到又能如何呢？难道要告诉她，我被困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永世不得超生？而让我变成这样的原因，正是因为她没有出现在本该出现的地方？不，不要和她说这样的话。她已经接受我死了的事实，就让她继续好好活着吧。若她已经不在世，就该让她像正常人一样进入生死轮回。别像我们一样……孩子，这里虽然叫天道，可天道和人道有时是相悖的。”

    “那您不能和我一起留下吗？”

    老人摇摇头，道：“我当然试着留下过，自那次从瀑布处又重回天道开始，每次我跟随着复生者来到人间时，我都会试着留下。一共有二十一次，每次都失败了。后来我索性就不再挣扎，我会告诉那些人，就像我现在这样告诉你一样——不要害怕，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再死一次，而死后并没有魑魅魍魉来折磨你们，只有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头子，在天道中等着你。”

    “我不怕死，可我更怕活着，我明明已经熬过去了，现在竟然要再重来一遍。”

    “孩子，你有能力改变一切。见到那些人以后，你要多和他们说谎话，因为你看起来越虚假，他们反而越相信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有每个人都相信你是活人，你才能从天道重回人间。曾经有一个姑娘，和你差不多年纪，回到人间的第三天便被身边人瞧出了端倪……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总之我看见她路过了天道，却并没有进来，最终还是去投胎了。算起来，她比上一世还少活了五年。唉，孩子，你知道你这一场梦，是从何时开始的吗？”

    苏星潭不由得回忆起自己这一生。

    苏星潭是五岁的时候被师父裴万青带回恒山的。彼时的裴万青还不是恒山派掌门，尚居于四位副掌门之末。有一日他被掌门训斥，便独自下山散心。裴万青正感慨于自身武学不精、前途不顺，遇上一个算命的瞎子，便请这个瞎子给自己算上一卦。那算命的瞎子叫裴万青多行善事，被他施了善心的人自然就会庇佑他万事顺遂。

    离开那瞎子不过半个时辰，裴万青就在路边看到了衣衫单薄的苏星潭。五岁的苏星潭一副痴呆的样子，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全都答不上来，到后来几乎要昏死过去。裴万青想起瞎子的嘱托，便将苏星潭带回恒山。

    起初裴万青只是将苏星潭寄养在恒山脚下的一对农户夫妇家里，许久不曾过问。可自从那日开始，掌门所吩咐下来的任务，裴万青完成得都十分顺利。裴万青思虑数月后，又将苏星潭接到恒山上，让她做一些杂活儿，并替她求了恒山派学徒的身份。

    就这样，八年之后，裴万青成了恒山派掌门。他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告已拜师十余年的裴珩成为他恒山派掌门的首席弟子，第二件事就是将前朝皇室的后人周子亭收为二弟子。而阮霄堂虽已口盟拜师两年，早于周子亭入门，那时却只能屈居第三。

    又过了一年多，同样身为前朝贵族后裔的慕容忱在周子亭的引荐之下来到恒山拜师。裴万青同时顺势将自己从乡间寻觅来的武学奇才赵秩也收为入室弟子。

    同年，苦恼于数年以来官府的打压，裴万青为表诚意，决定亲自前往国都鹤鸣城调停矛盾。那一次出行，裴万青带上了大弟子裴珩和三弟子阮霄堂。为求心安，在临行前又带上了尚且懵懂的苏星潭。

    裴万青告诉苏星潭，此行若是成功，就把苏星潭收为自己的关门弟子，排行第六。苏星潭虽不知道十余年前裴万青收留自己的理由，可看裴万青多年来迷信神灵鬼怪，也猜到了几分他的用意。

    即便师父对自己没有真心疼爱，可苏星潭从十五岁拜师那年开始，也的确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的。

    大师兄裴珩算得上是和善敦厚之人。或许是因为他与苏星潭一样都是孤儿出身，所以他总是会细心为苏星潭解决困境。只是后来门派的公务越来越多，他也渐渐淡出了苏星潭的视野。

    二师兄周子亭总是自告奋勇带领门派众人在江湖中惩恶锄奸。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苏星潭才能见到他。那个时候的周子亭对苏星潭也很和气，还会给她带些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而三师兄更是难得与她见上一面。苏星潭正式拜师之前，常常替他打理后山的小花园。但自从裴万青成为掌门，并与前朝势力越走越近之后，或许是有所预感，阮霄堂决定只身前往音觉寺修行，每年只回恒山一次。而他与前世的苏星潭真正变亲近，甚至是在苏星潭众叛亲离之后了。

    四师兄慕容忱与苏星潭相处的时间最多，这或许是因为他们二人都没有习武天赋的缘故。慕容忱见苏星潭勤快且节俭，便花言巧语诓骗她为自己跑腿办事，还借走了苏星潭每月的份例钱，填补他公子哥做派的花销。自然，这些钱都是有去无还。

    至于五师兄赵秩，用苏星潭的话说，不过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棒槌罢了。自从十八九岁时挨了他几次打之后，苏星潭就一直离他远远的。之后的交集，无非就是苏星潭一次次被袁蔚陷害，而赵秩一次次地替袁蔚折磨苏星潭罢了。

    想到这里，苏星潭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你说的是一场噩梦，那么这梦或许就是从她来到恒山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