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星潭口中的她,就是裴万青的第七位弟子,也即他真正的关门弟子袁蔚。
上一世,苏星潭十八岁生辰的几天前,奄奄一息的袁蔚恰巧昏倒在恒山派到附近集市的必经之路。
路过的裴珩与周子亭将她带回恒山。当晚二人就把方圆五里的郎中全都请到了恒山。第二天,裴万青又亲自下山,请五岳门派中的名医前来恒山为袁蔚诊治。
苏星潭不是一个心思狭隘的人,她不在乎师父和师兄们都将注意力放在一个不速之客身上。那时她已经攒了三个月的份例,给自己买了一身粉蓝色的衣裙,上面绣着几朵水仙花。
她还用这些钱买了最好的材料,请山下的工匠为自己制作了十八只精美的灯笼。她让工匠只用素色的纸,不要一丁点儿花色,然后自己亲笔在上面画些喜欢的图案。
可还没等到这些图案都画完,她还没感受到一丁点儿过生辰的喜悦,周子亭就先泼了她一盆冷水。
“你不知道有人得了重病吗?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玩灯笼?”周子亭路过苏星潭住处的时候,对着她劈头盖脸地数落起来。
“我知道你们想救人,可这我又不会治病。若是有其他用得上我的地方,你们开口就是了。若是我压根就帮不上什么忙,那我玩灯笼又碍到谁了?”
未等周子亭继续发作,一旁的裴珩解释道:“你忘了,明日就是小师妹的生辰,女儿家自然是爱这些小玩意儿的,你也别太严苛了。”
“我就是觉得她小家子气罢了,作为恒山派弟子,挑不起重担也就算了,竟然对师门事务漠不关心。”说罢周子亭便大步离去。
后来过了许多年,苏星潭才知道,那日袁蔚的病情已无大碍,而周子亭之所以对苏星潭发火,是因为他对袁蔚一见钟情,开口求师父将她留在恒山派收为弟子,让袁蔚成为他周子亭的师妹。可裴万青当时的回答却是:“我之前将你们小师妹这样资质平庸的女子收入门下,已惹来不少非议,如今实在不好破例。”
临离去时,裴万青还特意留下这么句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这姑娘看着确实比当年的星儿更困苦些,若是没有星儿,我倒是……嗐,这事还是容后再议吧。”
于是,周子亭路过苏星潭的住处时,见她满面喜色,便不禁怒从中来,借机发了一顿无名火。
苏星潭就那样一个人度过了十八岁生辰。期间只有三师兄阮霄堂来看过她一次,给她带了一些他从南方沿海小镇带回来的礼物,随即又从匆匆离去。礼物中有一串紫色的珍珠项链,苏星潭十分喜欢。可惜在两年多以后,她与袁蔚又一次发生口角的时候,整个人被周子亭和赵秩联手推入水中,项链大约就是那时候不见的。
回忆到此处,小木屋里的苏星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先是发现那项链竟好好地戴在自己脖颈上,随即又感受到自己的血肉的确如那老者所言,像活人一样温暖、鲜活。
苏星潭攥着项链对老者说:“您说的是真的,它回来了。您看,这是我三师兄送我的项链,我后来明明把它弄丢了,可它现在又回来了!”
老者道:“不止它回来了,你也回来了。那些你失去的东西,现在可以一样一样再拿回来。”
苏星潭不禁再次陷入回忆中。
袁蔚被收留后,起初只在恒山住了大约一个月。而这期间苏星潭只见了她三次面。
第一次是在她生辰过后的第二天。
苏星潭从十八只灯笼里拿了一只画有竹子纹样的,想送去大师兄院子里。这是所有灯笼里最好看的两只之一,另一只已经在生辰当天被她送给阮霄堂。
苏星潭刚走到裴珩居住的小院门口,就听到周子亭和袁蔚的笑声。
“裴公子,周公子,你们说的是真的吗,掌门已经同意我留在恒山派?”袁蔚的声音婉转悦耳,如同山涧中的百灵鸟一样惹人怜爱。
周子亭语带兴奋道:“不错,师父已经松口了。他老人家前两日还不同意,不知怎的今日又同意了。他说让你这几日先以恒山派见习弟子的身份,和那些年幼的师弟师妹们一起习武。等到师祖的祭礼那天,再宣布将你正式收入门下”
裴珩点点头道:“我们的小师妹也是这样入的师门。”
“什么小师妹,应该叫六师妹才对。如果袁姑娘真的能成为我们的同门师妹,那她才该是咱们真正的小师妹才对。”
裴珩心里觉得此话似乎不妥,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周子亭。正在思索之际,一抬头就看到了门外的苏星潭。
“小……六师妹,正好你来了,快来见见袁姑娘,她已经是我们恒山派的人了。只是师父说要等过几日,在师祖的祭典上,再向众人宣布此事,吩咐我与子亭先不要声张。你虽然现在已经知道了,想必也不会声张出去吧?”
这祭典邀请了五岳的其他四位掌门,以及五岳中德高望重的长老们参加。五岳之首的华山派,亦属于江湖中八大派之列。五岳盟主、华山派掌门费谪鸿,不仅带了自己弟子出席,还代裴万青邀请了少林、武当、崆峒等门派,一同参加恒山派老掌门的祭礼。
而这祭礼,就是苏星潭第二次见到袁蔚的地方。
苏星潭还记得,当裴万青将袁蔚介绍给众人时,那些长老们的神色。虽然苏星潭天资并不出色,可毕竟在恒山派学习了许多年,裴万青将她收为弟子无可厚非。可袁蔚来恒山派不到一个月,竟能成为掌门的入室弟子,实在不合情理。二者本不可相提并论,但或许苏星潭的师父和师兄们都觉得,既然苏星潭可以,那么袁蔚也一定可以。
还是费谪鸿先开了口:“裴掌门又得高徒,这是好事啊。只是恒山派隶属五岳,我还得多唠叨几句。咱们五岳门派掌门的入室弟子,各个都是经过了考量的。就比如贵派,裴掌门的大徒儿和小徒儿都是孤儿,幼时就被你收留在恒山,这样的孩子是最让人信得过的。”
嵩山派的一位长老此时也开了口:“不错,裴掌门的二徒弟和四徒弟都是前朝贵族后裔,满门忠烈。”
费谪鸿继续道:“您当初收五徒弟的时候,为了让五岳认可,还特意写了关于他身世的文书,您还记得吗?是我们其他四派的掌门都点头了,您才将他收下。今日您要再收一位徒弟,我们原本是不该插手的,可若要五岳,还有在座的八大派英雄豪杰认可,只靠几句话怕是难啊。”
裴万青叹了口气,道:“我这小徒弟也是孤女出身,我念她心思恪纯,不忍让她只身漂泊……你们也知道,我在入恒山派之前,原本是有妻有女的,她们遭奸人所害,我才……我看这袁姑娘十分像我女儿生前的模样,才一定要收做徒弟。各位放心,我只是给她一个恒山派的身份,不会叫她去行走江湖,你们见了她不必卖她什么面子,全当她是我的一个远亲好了。”
裴万青话音刚落,袁蔚就从他身后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涟涟。
“我知道在座各位都瞧不上我的出身,可人的出身是由不得自己选的。一场瘟疫夺走我全家人的性命,我只能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投奔亲戚。亲戚还未找到,自己就病倒了,幸得两位师兄搭救……各位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报答师父和师兄们的恩情吧。”
说罢,袁蔚冲着费谪鸿等人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嘿,借我五两银子,下个月就还你。”四师兄慕容忱伸手把苏星潭从人群中拽了出来,冲苏星潭挤了挤眼睛。
苏星潭提了提自己裙摆,学着慕容忱的样子也眨眨眼。
“瞧见了吗?我这几个月攒下的钱,都买了这件衣裳。”
苏星潭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天晚上袁蔚就有了自己的小院,隔天又有流水一样的新家具和新衣裳不断被送进那院子里。
上一世,苏星潭从始至终都不嫉妒袁蔚能受到师父的喜爱。因为她实际上也不喜欢她的师父,她甚至觉得裴万青一直是一个自私自利,甚至刚愎自用的男人。
但她的确嫉妒袁蔚能如此轻易地受到所有师兄的偏爱。
即便早就受尽了百般折磨,轮回后的苏星潭也不得不承认 ,豆蔻年华的她对二师兄周子亭的确有过不一般的情愫。
论样貌,周子亭在整个五岳中都是佼佼者。论武功,他也不输恒山派中的任何一人。苏星潭从小到大见到的就只有恒山派这一方天地,因此,就算周子亭对她忽冷忽热,那时的她也觉得他是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儿。
但苏星潭至死也未向他表露过自己的心意,直至两人因为袁蔚而反目成仇,刀剑相戈。
真正让苏星潭对袁蔚产生戒心的,是第三次见面。
一日,苏星潭照常去后山打扫三师兄的花园。等回到自己住处时,却发现袁蔚正拿着两三只蘸了颜料的毛笔在苏星潭的灯笼上面写写画画。也不知她画了多久,十六只灯笼眼下只有三只没有被她糟蹋。
“你干什么?”苏星潭说着上前一把推开袁蔚。
好巧不巧,袁蔚跌坐在地上的一刻,裴珩和周子亭正踏进院子里来。
周子亭急忙将袁蔚扶起。
“苏星潭,你发什么神经?”
未等苏星潭解释,袁蔚便哭着说道:“大师兄说我可以想在灯笼上画什么便画什么的,他说恒山派就是我的家,所以我就想把这些灯笼都画得更好看些。”
裴珩立刻解释道:“我是说我院子里那只你可以随便画,并不是说所有的灯笼都可以,这毕竟是六师妹的院子,你总得问问她。”
裴珩似乎忘了,他院子里的灯笼也是苏星潭送给他的。
周子亭瞪了苏星潭一眼,道:“有什么好问的,几个灯笼,赔她就是了,何必跟小师妹动手?而且这灯笼我看着就晦气……”
未等周子亭说完,苏星潭便抢白道:“晦气是吧?晦气就不要了。”
苏星潭快走从屋内取来了火折子,将一只灯笼点燃。这十几只灯笼是原本就由一根粗麻绳所固定,因此片刻之间就燃成了一条火线。
令苏星潭没想到的是,袁蔚突然扑向那些灯笼,徒手抓住了麻绳。
火焰灼伤了袁蔚娇嫩的手掌,豆大的泪滴瞬间从她眼角流下。
“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