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正是更深露重之时,清思阁外,台阶下仓促摆设了一个祭坛。
檐下站着小皇帝和几个贴身侍从,羽林军赫然围着阁楼外看守,仿佛戒严。
景年第一次见阴雾时,以为再见到此人要等到他年老驾崩之时,没料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不过他想得也不全错,自己的性命的确岌岌可危。
白衣白发白眉的阴雾站在祭坛前,指尖捻着三炷香。
还没拜,突然被景年出声拦住。
“你信道?”
阴雾并不恼:“回陛下,臣学过道,并不全信。”
“信佛?”
“学过,也不信。”
“什么都学过,什么都不信。那你们烛龙司断言命格、预示吉凶,凭的是什么?”
阴雾连同身后的仙童,全都不卑不亢,即使弯腰行礼也是一派仙风道骨。
面对他刁钻的提问,阴雾耐心答道:“回陛下,凭的是天意,臣生来体质特殊,能感受上天的微末指引。此番开坛,是为了上达天听,以求为天子解惑。”
手中的香已经燃了一小截,眼看着香灰便要落下。
景年开口道:“那便求吧。”
阴雾这才有了动作,领着仙童上了香,又虔诚跪地三拜九叩。
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听不清,但同诵经声差不多。
吹了半夜的寒风在这会儿更沁入骨髓,景年拢了拢披风,两眼低垂。
自从许昀徽离宫称病,他便再没睡好过,这两夜更是不敢合眼,白日也灌了许多浓茶勉强保持清醒。诵经声响了没多久,他便觉得眼皮沉得仿佛压了两块石头,只能掐着自己手心,让痛感一次次赶走困倦。
在他看来,烛龙司此举和跳大神无异。
穿越过来后,在道观生活了两年,他也得跟着道长们晨钟修持诵读经书,耳濡目染不少。他尚且不信道,更遑论这个莫名其妙的烛龙司。
就算预言准了两次又如何,他还是不太相信。
只不过叶回生提议,景年才勉强答应叫来烛龙司的人。
谁暗中策划的闹鬼一事,谁是祸首,他心中自然有了答案。可他不愿说出来,只能借旁人的口。
祭坛上,插在炉中的线香已经烧了大半,诵读声骤然停止。
景年看过去,心中了然,这是已经请到神“上身”了,下一步便要开口转达天意。
然而阴雾忽然抬起上半身,表情依然和之前一样,眼神也清明。
“陛下,您近日是否被梦魇所扰?”
景年一愣,随即嗤之以鼻:“这很好知道吧,但凡向太医署打听过也知晓。”
阴雾又不慌不忙问:“挂木而后亡,陛下梦境中可是如此?”
景年愣住。
他这几日梦到的场景,除了身后这几个亲近之人,再未对旁人提及,包括太医也不知晓具体内容。
阴雾观察他的神情,便知晓自己说对了,又道:“陛下每日梦见挂木而亡,却不知吊命绳藏在何处,又是谁亲手挂上,但臣方才得以窥见。”
景年感觉自己的脖子又被人掐住一般,他喉结上下滚动,开口时声音干涩。
“那你说说。”
“陛下何不在入梦处寻找?”阴雾道,“此乃人祸,致陛下夜夜梦魇者,必高悬于陛下日日所能看见的地方。”
景年仍不肯相信,但心底已经动摇,他转头给了叶青一个眼神,对方立刻转身上了楼。
片刻后,楼上传来一声略微惊慌“陛下”。
紧接着,仓皇的脚步声从楼梯至上而下,叶青捧着一团白色跑过来。
“陛下!当真在纱帘上找到了一条多出来的白绫!”
景年回头,便看见了那夜梦里,许昀徽从床底下牵出去的那条白绫,被胡乱挂在叶青手臂上。
叶青皱眉道:“白绫一端浅浅缝在纱帘上,平日里不为人注意,故而一直没人发现……”
景年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
“怎会没人发现?”他冷冷道,“平日里负责洒扫的含德殿宫人当然能看见这条白绫,只不过他们都没有说出来,也只能证明,这正是他们缝上去的。依了谁的命令,自然不必说。”
此话一出,候在阁外的宫人们,齐刷刷跪下,可是无一人开口辩驳。
景年轻笑一声,看着阴雾:“你继续。”
阴雾摇摇头:“方才臣已经探听到了,制造这一切恐吓之事的人所身负的命格。”
虽然没说人名,可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这句话指的是谁。
烛龙司在二十来年之前,便已经预言了一个人的命数与大雍相克,而此人却在如今位极人臣。
景年配合着问:“是何命格?”
“正是七杀朝斗,命带杀气,克父克君。”阴雾语气不疾不徐,仿佛正在转达别人的话,“从前师父算得此命格,却不能确定,此刻再问天,臣有了万分确信。”
景年身体已经僵住,却不受控制地指尖微动。
他张嘴,却一时无话,气息飘出嘴唇凝出一缕白雾,仿若无声的叹息。
克父,许昀徽是遗腹子。克君,先帝已死,他的命也在许昀徽手中。
但景年从一开始便没在许昀徽跟前提过许将军。
他知道不能揭人伤疤,也知道这所谓谶言毁了许昀徽的一生,事到如今,他依然无法在这一点落井下石,至少他抗拒成为先帝那般因一句谶言而毁人未来之人。
片刻后,景年终于又开口:“此人姓名为何。”
无须多言,阴雾答道:“姓许名昀徽,字照文。”
*
许宅紧闭的第五日。
清晨,已是早朝结束的时辰。曲砚快步走向竹林间的屋舍,轻敲两下门,在门外低声开口。
“主子,昨夜宫中出事了。”
屋子里传来毫不慌乱的声音:“何事?”
“陛下大摆祭坛,要除奸佞,尤其是……”曲砚只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七杀朝斗之命,克君克父之人。昨夜含德殿中所有宫人都被赶了出去,羽林军也不得近身御前。”
曲砚说完后等了等,没等到屋里任何动静,才继续说下去。
“昨夜之事,皇城中已然传开,早朝上以刑部侍郎为首,纷纷借题发挥进一步弹劾您。”
屋内,许昀徽难得能睡到天光亮起,起身后发丝仍未散乱,半披在肩头,神色恹恹。
听见“七杀朝斗”、“克君克父”之词也只是垂下双眼,瞧不出喜怒。
“进来。”
发了话,曲砚这才推开门进屋。快速扫了一眼主子的脸,依然平静,很好,看来又在主子意料之中。
他接着道:“还有,那两名宫女已被灭口,陛下只带了几人前往察看,没让羽林军和含德殿的宫人跟着。但安插在宫女身边的眼线说,陛下在尸体上找到证据,认定了您要杀人灭口。”
许昀徽开口:“我猜,他只留下了叶青师徒。”
曲砚一愣,反应过来主子是在说陛下赶走所有人的事情。
他有点尴尬:“除了叶青师徒,陛下还留了应舍人。”
许昀徽拿起茶盏的动作一顿,终于出现了一件完全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很快恢复如常,又问:“宫女被灭口之后,陛下发了很大的火吗?”
“并没有。”
“他没生气?”许昀徽又问了一遍。
曲砚答道:“对,陛下回到含德殿之后也没发脾气,只是心情不佳,话也少了。除了应舍人,不准任何人上楼。”
“应舍人。”许昀徽轻笑一声,“之后呢?”
“之后?之后便是昨夜宣烛龙司,摆祭坛的事情了。”曲砚认真道,“早朝散后,风言风语更甚,连陛下想咒您早点咽气的说法都传了出来。”
许昀徽喝了口茶水才道:“他一向不信鬼神,只是近日见多了神神叨叨之事,难免受到影响。”
曲砚不疑有他,主子确定的事情,那一定没跑。就算如今看起来陛下已经脱离控制,那也没关系。
但他还是有一处不解,问道:“那照您的意思,如今的走向是好是坏?”
“当然好。”
曲砚疑惑:“昨日早朝上,陛下收了刑部弹劾您的奏章,还把御史中丞的官职停了,这算好吗?”
“算。”
许昀徽走到窗边,徐徐支开几扇窗户:“他没有当场表态,便是在拖延时间,正合我意。”
曲砚想了想:“有道理,今日早朝上又多了些人弹劾您,陛下依然没趁机治您的罪,只让刑部继续查,说是桩桩件件都得查清楚,到时候一并惩治。”
今日风急,许昀徽转身时发丝终于被吹乱,但他本人毫不在意。
“才离开他几夜,便如同长大了几岁,行事也越发有计算了。”他眼神藏着些玩味,“比我预料得冷静多了。”
曲砚没完全理解,却也点头附和:“是,陛下从前隔三差五就闹着让您进宫挨骂,如今也不闹了。”
说完便看见自家主子神情几分可惜。
“但奇怪的是,我还挺喜欢他闹腾,你呢?”
曲砚一愣,艰难地违背心意,僵硬点头。
“属下也是……”
许昀徽轻笑两声:“不必勉强。你若喜欢,那才是真正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