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十月,京中看似平常,却已蔓延开人人自危的氛围。
皇城内更是如戒严一般。
自从一堆官员在早朝上弹劾许相之后,小皇帝又开始称病罢朝。虽然之前让刑部彻查便是表态,可也没有下旨对许相做什么,看起来并无心力主持党争。
如今许相与小皇帝都不管事,正是许多事的好时机。
然而宫城内苑还是如铁桶一般,许相从前布下的禁军坚不可破。除非许相死了,这些禁军才可能被撬动或易主。
故而近日气氛越发僵持,谁人都在观望。
或是在等待许昀徽断气。
清思阁内。
香炉顶端飘出袅袅细烟,楼上安神香的气味比前几日更加沉郁,仿佛必须多燃一些才能起到作用。
景年坐在案前,搓着猫头,在爱卿动力强劲的呼噜声中翻动书页。
他已经将那三本书翻看了许多遍,离许昀徽说好的十日之约,只剩下两日。
许昀徽承诺给他两日出宫假期,只要他在十日内读完这三本书,他是遵守了约定,可许昀徽至今仍然没将任何消息送进宫中,全然当他不存在。
应莺做贼似的走了上来,探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景年招招手:“说吧,之前让你计划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应莺点点头,蹑手蹑脚走上前,声音极轻:“臣这两日偷偷观察了禁军的巡逻和换班时间,的确发现了午夜时分有个漏洞。约莫在丑时初刻,含德殿旁的那条宫道无人巡逻,刚好宫道另一侧开了一扇尚食局的偏门。届时只需翻墙过去,假装成尚食局的人,便能离开含德殿了。”
景年点点头。
见他并无异议,应莺才继续道:“尚食局的衣裳,应该托内侍监便能轻易拿到。”
“会不会太简单了?”景年问,“禁军的布防能有如此破绽吗?布防图应该拿给许昀徽掌过眼。”
应莺耸耸肩:“纵使许相掌眼又如何,要知道无论文官还是武官,许多都是从先帝那会儿留下来的,尸位素餐者不在少数。”
景年还是没有放下疑虑:“好,那离开含德殿之后呢?出宫门不需要凭证吗?”
他似乎说到了要害处,应莺一下子没了底气,恢复成方才做贼心虚的模样。
“正是如此……宫门守卫严格,这几日又形势紧张,估计得层层盘问查验才行。”
景年也没泄气,平静地将手肘放在桌案上,抬手支着下巴,脸颊被略微挤着,有些稚气。
“禁军在防着那群喜欢弹劾人的老头呢,现在双方都紧绷着,就等大事发生,一触即发了。”他想了想,“不如咱们也趁大事发生时跑出去,到时候一片混乱,应该有机可趁。”
应莺点头:“陛下说的是,到时候不跑也得跑,不然无论哪方打进来了,陛下都得遭殃,那可惨了。”
景年:“……真是谢谢你提醒我。”
应莺笑靥如花:“陛下客气了。若到时候负责城门守卫的将领是中郎将,那臣还可以顺势□□……”
景年扶额。
他就知道,应莺一早就看上了那位中郎将,还真是贼心不死啊,这种时候了依然惦记着。
让应莺带自己出宫的决定,到底靠不靠谱啊?
爱卿在他怀中忽然蹬了蹬腿,像是做了不安稳的梦。
景年被吓了一跳,离得最近的窗户却在这时被风缓缓吹开。他抬眼看去,却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了注意。
往日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一片皇城屋顶,今日却莫名其妙多出来一棵树,严严实实挡住了视野。
树的大小与枝桠走向,都与他梦中别无二致。
风继续吹拂,树梢带着叶子晃动,有什么垂下来的东西也跟着晃了晃。
景年眨了眨眼睛才看清,原来是系在树枝上的白绫,往下垂,随风飘荡。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出声时声音沙哑到只有自己能听见:“来人……”
顿了顿,他拔高了声音:“来人!外面怎么会多出来一棵树!”
原本站在一旁的应莺,在瞧见陛下忽然被抽魂一般朝旁边看去时,不由得警觉起来。
如今被这句话吓得一震,惊疑地顺着目光看过去。
窗户紧紧关闭着,而这扇窗的外面也没有什么树。
“陛下在说什么……”应莺刚开口,便看见陛下猛地站了起来。
怀里的猫受到惊吓,骤然惊醒,跳了出去。跑开两步之后弓着身子,哑哑地冲着主人叫了一声。
“你们没看见吗!树啊!”陛下转头看向他,指着窗户,“上吊绳都系好了!”
应莺眼里已经包了泪水,他害怕得往后退,又不敢在那双令人畏惧的眼神中轻举妄动。
这副模样就好像……好像一个清楚自己正在干什么的疯子。
他只希望楼下的内侍监已经听见了动静,赶快上来救他。
可如今楼内除了他,只剩下两个内侍,他怀疑三个人都无法按住此刻的陛下……
陛下察觉到他的退缩,神色一冷,瞬间平静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躲?”
应莺几乎无法思考,他摇摇头:“没有……臣没有……臣只是想下去给您端一碟糕点上来。”
眉目俊秀的少年皱起眉头:“我在跟你说更紧要的事情,屋子外面多了一棵上吊用的树,你不觉得意外吗?难道不好奇是谁什么时候干的吗?”
应莺摇摇头,又往后退了一步,然而陛下也步步紧逼。
“是不是有人动手了?打算马上要把我吊死?是不是?”
“不是……不是……”应莺再也忍不住了,转身就朝楼梯跑去,一边跑一边哭着喊,“内侍监!快来人啊!”
这一喊,底下终于有了动静,下方的楼梯很快传来脚步声。
他心中一喜,然而刚踏上楼梯的身子忽然被人扯住,衣袖被狠狠一拉,他整个人倒退着踉跄几步,便近距离对上了一张脸。
不得不说,陛下生得很好看。不同于许相若谪仙一般的气度与容貌,更有人间气一些,如同话本子里驰马塞上、衣袖猎猎的少年。
可这会儿,他生生从这张阴沉的脸上看出森森鬼气,就好像这广阔又空荡的宫城凝成的一缕鬼魂,被看一眼就有一股从头到脚的冷意。
陛下紧攥着他衣袖不放,冷不丁问道:“你在怕我吗?”
应莺点点头,又立刻疯狂摇头。
正巧楼梯上传来了内侍监的声音,慌乱叫着陛下,他连忙反手一指,试图将陛下的目光吸引过去。
“您问内侍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陛下果然松开了手,去看后面的人。
应莺松了口气,连忙跑到角落里,将已经彻底愣住的猫抱在怀里,小声说着“咪咪别怕”。
“乖哦,你主人只是疯了,不会伤害你的。”
他抬眼瞄着陛下,看见对方身形有些摇晃地走了几步,面上逐渐浮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怎么你和叶回生也用看疯子的眼神瞧着我?你们不信吗?窗外面那么大一棵树你们看不见吗?我马上就要死了!”
“陛下您别急……”饶是见过大场面的叶青,一时间也只能挤出这几个字。
然而陛下并不领情,斩钉截铁喊道:“那条被找出来的白绫就挂在上面!你自己看!”
叶青在紧闭的窗户和陛下之间瞧了两个来回,额头上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
开口时声音也有点发抖:“看见了,奴婢看见了,您先消消气……”
“你骗我!”陛下抬手挥落花架上的瓷瓶,“你们都把我当疯子!当成和老皇帝一样的疯子!”
“奴婢没有!”
叶青连忙扑上去,想让陛下远离地面的碎片,可他压根来不及。陛下已然弯腰拾起了碎片狠狠握住,手心立刻渗出了鲜血。
“别过来!”少年冷声呵斥。
叶青连忙停住脚步,只能眼睁睁目睹陛下接近楼梯,然后头也不回地下去。
他连忙带着已经呆楞住的徒弟追上去,一边喊:“您要去哪儿啊!外面全是羽林军!”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重重的闷响,接着是咕噜噜的动静。
叶青倚着扶手探头朝下一望,才看见陛下已经晕倒过去,从楼梯一路摔滚到了楼下。
他闹中嗡的一声,口中喊着“老天爷”,连忙冲了过去。
大约一刻钟之后。
清思阁二楼的软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年皇帝终于睁开的眼睛。
景年只觉得脑仁炸开一般地疼,身上也传来各处疼痛,就仿佛快散架了一样。
叶青守在榻边,离得很近,见他醒来神色忧虑地叫了声“陛下”。
景年转动眼珠,瞧见站在后面的叶回生,一脸老实可怜,也担忧地看向他。
而应莺最远,抱着猫缩在屏风后面,只探出个脑袋。一触及他的视线,便慌张低下头去,撸猫的动作也变得没了章法。
“刚才我好像断片了……”景年艰难开口,“发生什么了?”
“断片?”叶青似乎没听懂这个词,却也立刻答道,“陛下别担心,方才没发生什么。只不过是您走得急了些,从楼梯上摔了下去,不过好在没有大碍,太医也来瞧过了,开了跌打损伤的药膏。”
他逞强地支起身子,冲着要上来扶他的叶青摇摇头。
“记不太清楚了,但脑子很乱,心也很乱……”他顿了顿,道,“安神香怎么灭了,再点上。”
叶青连忙应下,转头给了徒弟一个眼神,叶回生会意,应声去点香。
等到那香炉内重新飘出袅袅白烟,景年才稍稍松了口气,抬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思索了一会儿,沉着声音开口:“传朕口谕。”
在场另外三人皆是一愣,如此正式的话,还是头一回听见。
叶青先反应过来:“奴婢谨听陛下口谕。”
景年道:“宣御史中丞赵覆远进宫,朕有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