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景年已经恢复了不少。
有些一瘸一拐地下了榻,让叶青开了窗,坐在窗边吹风。
几个人严阵以待地守着他,看眼神,就像怕他会往楼下跳一样。
叶青师徒还好,尤其是应莺,表情极为复杂。眼神关心,但不敢靠近,仿佛他是一条会咬人的疯狗。
景年装作没看见,手中捧着的热茶已经凉了,窗外夕阳西下,皇城屋顶被惨淡泛白的晚照衬得更加死气沉沉。
叶青吩咐叶回生取了披风来,景年接过,习惯性自己穿上,只是打结的时候不如以往灵活。这会儿他脑袋还痛着,脑子也不太灵光,愣愣系了第三次还失败,旁边忽地伸过来一双手接过衣绳。
景年一愣,顺着朝上看,便见叶回生局促地笑了笑。
“奴婢来吧。”
他点点头,便听见叶青叹了口气:“如今也只剩下我们师徒二人伺候陛下了。”
这话说的,仿佛马上就要死了一般。
景年没出声,叶青便继续感伤:“也好,奴婢一人照料不好陛下,幸亏当初陛下宅心仁厚,容许奴婢捡回来这孩子。”
“行了别变着法夸我了,”景年道,“我都快忘了当初是怎么一回事。”
叶青顺势回忆道:“先帝东巡京畿,召您同行。当时途径一地山匪横行,先帝命随行禁军前去剿匪,您跟着许……那位去善后。”
提及“许相”二字,叶青生生把后面那个字给咽了回去,见陛下并无异样才接着说。
“山匪老巢内藏了些被掳掠的人,回生便在其中,偏偏就他一个举目无亲又无处可去,奴婢与他眼缘不错,便求陛下准了收留他。”
景年混乱的头脑里,终于浮现出了这段记忆。
他想起来了,当时被掳掠的村民中,只有叶回生这么一个男子。其父母也早就被山匪杀了,家中所剩不多的财务尽数被山匪抢走。
那时叶回生呆呆的,旁人说什么便做什么,叶青看着实在心软,便来找他商量能不能把人留下。
那段时间,景年已经跟着许昀徽踏上了夺权的路,无法回头。同辈的皇子太多了,仿佛斗不完,可当他们一个个殒命时,景年又忍不住物伤其类。
所以那会儿他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听了叶青的话之后,什么也没问便同意下来。
等到隔天回过神时,才听车队中别的内侍说,捡回来那小孩正要被拉去净身,不知能不能熬得过。他吓得一激灵,连忙找到叶青,买通了当时内侍省的人,没动手,只对外宣称已经做过了。
披风已经被系好,叶回生退后一步安静候着。
景年抬头看过去:“若那时候给你银两,让你自行安置,也不用和我一起成为他人刀下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叶回生已经比那时候有神许多,闻言摇摇头。
“能跟在陛下身边是奴婢的福气。”
景年盯着那张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脸,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提前送你走,海阔天高,你以后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叶回生一愣,抬头看了看他,又扭头看向自己师父。
还没来得及说话,楼下便传来一道清风朗月般的声音——
“臣御史中丞赵覆远,求见圣上。”
人到了。
见无人应答,那道声音又响起一遍。
景年这才让叶回生把人带上来。
他起身,走到审问应莺时,许昀徽坐过的那把椅子前面,也坐了下来。
刚好,赵覆远上了楼。
这人一直盯着自己鞋尖,不曾抬头看过一眼,走到屋子正中给他行了礼之后,依然保持着躬身垂首的姿势。
景年开口,挑了句最经典的话问:“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赵覆远答道:“臣愚钝,并不知晓。”
无聊,连猜都不猜。
难不成许昀徽就是看中了这人木讷正直?不过,在许昀徽手下做事的人,能算真正的正直吗?
他冷笑一声:“这里都是自己人,朕只问你一遍,许昀徽有没有对你交待过什么?”
青年一怔:“回陛下,许相乃一国宰相,统领百官,臣不过御史台一小小中丞,并不值得许相交代什么。若非要说,那许相曾交代过臣尽心竭力,清廉为官。”
答得真面面俱到,可谓滴水不漏。
景年更加相信,许昀徽看中的人都不单纯,能这么回话,赵覆远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追问:“关于我的,他没交代过?”
赵覆远恭敬道:“回陛下,没有。”
“行,朕也不想再问了。”景年干脆利落换了话题,“叫你过来,自然也不是为了什么正经事,不管许昀徽是否健在,都与朕没什么关系了,是吧?”
此话一出,赵覆远思索了片刻,才又回话。
“自许相称病以来,臣再未见过许相,不知许相身体是否康健,臣不敢欺君。”说着顿了顿,“至于许相与陛下的君臣之谊,臣更不敢妄论。”
景年道:“好,你铁板一块,嘴也是铁做的,至少许昀徽选了你没有看走眼。但这次,你也只能赌,赌他真的性命无虞,稳坐钓鱼台。”
如此直白的话,赵覆远没有再接。
他也不再试探绕圈子了,转头看向叶青道:“你去把上回搜出的白绫拿来。”
叶青有些意外,但依然立刻动身去取,片刻后,捧着叠好的白绫回来。
“陛下,上回您说留着,奴婢便妥善保存着。”
景年点点头,语气毫无波澜:“好,赐给赵中丞吧。”
所有人都僵住了。
就连一直沉稳的赵覆远也忽然抬起头来,惊疑地看向景年。在与他平静又意味深长的目光对视上之后,又猛地反应过来君臣之礼,立刻垂眼。
“陛下……臣实在不解!”
景年也不知道,自己对赵覆远这股极淡的不满,是从何而来的。
他缓缓开口:“话还没说完,你慌什么慌。再说了,若朕真要赐死你,你会老老实实去死吗?”
赵覆远又不语,但在场之人心中都有一个相同的答案。
景年自嘲笑了笑,才继续道:“赐给你,你带到许宅去,见不到正主也没关系,只要说清楚这是我送给许昀徽的东西就行。”
赵覆远眉头逐渐皱起。
他也不解释,只道:“还有,若他没死,替我转达一句话。”
景年故意停下来,松懈了力气,向后靠在圈椅里。
少年颓废得如同已经在枯萎的青松,或是藤蔓,即使已显颓势,但仍然具有观赏性。
赵覆远略微抬起头来,便瞧见陛下眼里含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他问道:“陛下想让臣转达什么话?”
小皇帝一字一顿道:“账,还没算完。”
赵覆远脑海里,万般思绪闪过,沉默片刻后主动伸出双臂,从内侍监手中接过了那匹白绫。
“臣遵旨,一定将话带到许宅。”
“行,也不留你了用晚膳了。”景年道,“走的时候带个人出去,我得确保你真的会去送。”
说罢,叫了叶回生的名字。叶回生一脸意外,但并没有推拒,反而顺从地低下了头。
“就他,不会武也没心计,中丞总不会拒绝吧?”
赵覆远转头略一扫视,依稀认出来,这是在御前伺候了许久的内侍,且说得上几句话。但向来默默无闻,看样子也的确不像个精明的。
他点头同意了,对着小皇帝行礼告退。
反而叶回生忐忑地开了口:“陛下,奴婢……”
景年安抚地笑了笑:“没事,只管跟着去,许昀徽会安排人把你送回来的。”
待人走后,叶青依然没收回担忧的表情,与角落里的应舍人对视一眼,对方瑟缩地摇摇头,抱着猫往后躲。
他只好看向窝在椅子里的陛下。
不过才过去几日,他愈发看不懂陛下的心思了。
景年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抬头看去。
“怎么了?担心你徒弟?”他问。
叶青不好明说,支吾了片刻,还没开口就被打断了。
“放心,许昀徽或者他手下的人真的不可能对叶回生做什么。”
叶青也没高兴起来,又问:“那您给许相送白绫,又是何意呢?是因为听了烛龙司的话,想要诛灭祸首吗?”
景年挑眉:“我杀他?你是觉得我要杀他,还是觉得他会乖乖让我杀?”
“奴婢不清楚……”
片刻寂静之后,
景年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不把我们之间的账算完,谁也别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