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和江知渺竟然会像敌人一样对峙,犹如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对双方,死死地护着自己阵营的大旗,不肯退让半步。
柏霆宇一案,除了与江知渺相关的一切,其他能称得上有价值的线索,也只有Veil Mansion这条线了。
冯炳与未成年人多次出入高级会所,即便与柏霆宇之死毫无关联,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揭露这件事的真相也是责无旁贷。
可他没有办法和江知渺说出这一切,尤其是不能告诉她,台里要用柏霆宇案的调查表现来决定黄金档新闻主播的人选。他们两人都没有忘记五年前那个极其相似的场景,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疤痕,静静地躺在厚重衣物的遮挡之下,一旦触碰便疼痛难当。
不知该不该庆幸,竟然是江知渺点破了他难言的心思,她不顾在场所有人的注视,冰冷地问道:“邵聿,难道你还在怀疑是我杀了柏霆宇吗?”
此言一出,连李璟意都听不下去了,她冲着伍旸使了个眼色,让他和刘恪辰带着那两个女孩离开,把教室的空间全部留给了他们俩。
无人在场、无人倾听、无人窥探,邵聿愈发地无法回应江知渺的问题。
他用同样的问题扪心自问:我真的没有怀疑她是凶手吗?不希望她掺和到调查之中,仅仅是因为保密性吗?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不,不是的。
他难以磨灭心底那簇名为怀疑的火苗,甚至随着时间推移,火苗越烧越旺,如地狱之火,无时无刻不在惩罚着他这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从同意与李璟意合作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和江知渺栓到了一条船上——不是完全信任,而是,不再思索。
不去思索真凶究竟是不是她,不去质疑她的种种矛盾言行,他用一盏玻璃灯罩将心底的火苗完全笼罩,暂时的缺氧让火焰销声匿迹,他也终于得空喘息,装作正常人的样子,去调查那个未知的凶手。
然而此时此刻,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掀翻那个脆弱的玻璃灯罩,在焰心触及新鲜空气的一瞬间,熊熊火焰复又燃起,以滔天之势将他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伪装烧为灰烬。
站在不灭之火中,他这才看清,那火焰的名字叫做“嫉妒”——拥有诅咒般的魔力,一旦萌发,就再也无法摆脱。
江知渺脸上不加掩饰的冷意更是让他走火入魔,邵聿又不合时宜地回忆起五月二十日那天的画面:烟花、星空、寂静山林,面前的这个女人,却如大地之母一般,将另一个男人包容进自己的怀抱之中。
温柔得他都想要落泪。
“你去寻找程薇柔的下落,根本不是想要帮我摆脱嫌疑吧?”江知渺轻笑一声,自嘲似的摇了摇头,“其实是你一直在怀疑我,希望找到一个比我嫌疑更大的人,这样你的心里就能好受一点。”
他几次急促地呼吸,又渐渐平复,江知渺绝望地等待着,他好像想要跟她说什么,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
等到她的耐心即将耗尽,邵聿还是没能理清自己的头绪,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僵局,几乎是落荒而逃,直接转身向教室门口走去。
“邵聿。”江知渺本来不希望让他听出什么,可颤抖的声线实在太难平复,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声线。
“你现在要是走了,我们,就彻底完了。”
可邵聿没做太多停留,五秒、三秒、抑或只是不假思索地听完了她的话,还是径直推开门,离开了教室,将她一个人留在里面。
江知渺脚腕一痛,顿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扶住课桌,缓缓地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她用双臂紧紧地环抱住自己,胸腔紧密的压迫让她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几天前邵聿的拥抱中。
或许是来自程薇柔的信息爆炸与安眠药的作用,她刚刚苏醒,就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全感。
而病床旁那个人熟悉的气息,刚好是她最渴求的解药。
未经任何思考,她的大脑刚刚确认了邵聿的身影,身体就迫切地抱住了他,毫无章法的凌乱的拥抱,但又极其投入的用力的拥抱。
她甚至听到自己的锁骨磕到了邵聿的肩膀,对方痛到条件反射的一声“嘶”,令她心情愉悦。
假如可以将时间停滞,让她从中选择一瞬,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一刻,尽管他们两人的心之间仍然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阻碍,但好像就在那个瞬间,阻隔只剩下了骨骼血肉。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个无法转圜的境地的?
江知渺摊开手掌,捂住自己的眼睛,冰凉的掌心衬得眼眶微热,她努力回溯记忆,在那些与邵聿有关的记忆碎片中挑挑拣拣,最终还是拾起了五年前的那一片。
“你知道我一直想要成为新闻主播。”
“我以为你懂的。”
“让我梦想成真又残忍地夺走,江知渺,为什么连你也要践踏我?”
灼热的眼眶里渗出几滴冰凉的泪水,她屏住了呼吸,在回忆里拼命逃窜。整洁宽敞的教室显得太过寂寥,她只想立刻站起身来,逃离这个几乎凝固的空间。
“叩叩叩——”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礼貌的敲门声,刚才那个窝在角落的娇小女孩推开门,探出头来,拘束地冲她鞠了一躬,“江……老师,颜校长让我来提醒您,半小时之后开始上课。”
江知渺沉下呼吸,轻轻抹平裙角的褶皱,将微微凌乱的长发整理到肩后,不慌不忙地点了点头,向她走去,“好,我知道了。”
她放弃了去找到一个理由,就像这五年间的无数次一样。至少,江知渺告诉自己,她还可以找命运的借口。
他们两个永远不肯低下头颅的人,命中注定不可能走到一起。记忆中那些美好却短暂的吉光片羽,权当是命运给他们开的一个玩笑。
“江老师。”在她即将跨出教室大门的时候,女孩用微弱的声音叫住了她。
“嗯?怎么啦?”这种老师与学生的身份令江知渺感到新奇,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饰演过老师的角色,因而面对这个将她视为老师的学生,只好尽力做到关怀备至,声音也柔和了下来。
“我……”女孩的眼神躲躲闪闪,终于在江知渺笑容的鼓励下,继续说了下去,“我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
于是他们坐回教室的桌椅上,江知渺将前方的椅子调转一百八十度,面向着她。
女孩双手紧握,虚搭在桌沿,手指不住地绞着,快要拧成一团麻花。
江知渺看出了她的紧张,于是笑了笑,轻松地说道:“我也是颜校长的学生,你叫我学姐吧。学妹,你叫什么?”
“我叫龙晴。”她试探性地望向面前的女人,“学姐。”
随口聊了几句后,龙晴慢慢放松了下来,手指也不再胡乱纠缠,低声问道:“学姐,你喜欢做演员吗?”
江知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等待着她的下一个问题,很快龙晴就抛了出来:“为了成为一个演员,你可以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这个问题,江知渺也曾问过自己:家庭、诚实、爱人,得到如今在娱乐圈中的地位时,她已经放弃了这么多难以割舍的美好。
有时她也会怀疑,用这么多宝贵的东西去换一个视后的名头,这笔买卖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
但面前的年轻女孩和她不同,她能够来到“艺心”准备艺考,说明家中并不贫穷,家人也支持她的梦想。
17岁的年纪总有着无限的可能,远远没有到“非要放弃什么才能继续走下去”的那一步。
“怎么会这么问呢?”
龙晴抬起一直低垂着的眼眸,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在想,是不是我其实根本不适合当演员。做演员很辛苦,要放弃很多东西,我好像并不能下定决心。”
江知渺了然地点了点头,握住她微凉的双手,“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龙晴,你现在跟着我去想象:假如让你放弃明年各大院校的艺考,回到学校参加高考,考上一所还不错的综合类大学。
多年以后,你的生活依旧幸福美满,有一个温暖的小家,稳定的工作,不愁温饱,但当你打开电视,看到一个二十岁的新人女演员一夜走红,你会觉得遗憾吗?”
龙晴清澈的黑色瞳孔骤然收缩,未知的恐惧让她的手指愈发冰凉,她非常用力地点头,言语间却没有任何笑意,“学姐,我明白了。”
江知渺欣慰地捏着她的肩膀,“龙晴,未来太远,究竟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测。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担心自己将来没有立足之地。”
“那,后来呢?”龙晴有一双充满天真稚气的圆眼睛,睫毛如稚童般纤长浓密,江知渺不由得想起了楚妍姝,她也有这样被保护得很好的清澈目光。
“后来我遇上了自己的伯乐,他给了我第一个角色,后来慢慢地,第二个、第三个角色就出现了。”
“伯乐?”
江知渺轻轻点头,笑道:“是啊,修茂德导演是我的伯乐,假如那时没有他愿意用我这个无名无姓的小演员,也许现在我早就去做全职主妇了。”
她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却发现龙晴的反应远比她想象的强烈:她眼也不眨,墨色的黑瞳顿时黯淡下来,毫无生气,目光茫然地落在她的脸上,可根本没有聚焦,整个人变得呆滞而迟缓,一寸一寸地将自己的手从江知渺的手掌里抽了回去。
“龙晴,你怎么了?”江知渺皱起眉头,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龙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声音有气无力,“没事,学姐,我……”她提了提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就是担心自己不是千里马,更遇不到伯乐。”
“别担心,只要你自己准备好,机会到来的时候,一定能够抓住的。”
江知渺非常清楚,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演员是一个遥远的梦想,她说什么“你就是千里马”之类的话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反而是过来人残忍的敷衍。
和她聊了一会儿,龙晴的脸色似乎没有那么苍白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面带歉意,“抱歉学姐,耽误了你的时间。”
“没关系,其实颜教授让我给你们讲课,我也只是分享自己的经验,之后如果还有什么想聊的,欢迎你随时来找我,今明两天我都在‘艺心’。”
江知渺跟着龙晴来到上课的教室里,距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分钟,可教室里的学生只零星地来了三两个,龙晴向她解释道:“大家习惯踩点来上课。”
她表示理解,向龙晴借来纸笔,简单勾勒着一会儿要讲的内容大纲。逐渐接近上课时间,教室内果然热闹了起来,不时有几个学生好奇地跳到她面前,询问她是不是江知渺,向她要签名。
江知渺一一回应了,却没料到在上课铃声响起后,还有更加棘手的情况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