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爸那边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江知渺不去看他,拿起一个苹果削了起来。

    其实她的心里也觉得,邵聿的父亲对自己的儿子有点过于冷淡了。

    她之前光顾着把邵聿昏迷的消息散播出去,又一心守在病床边等待他苏醒,忘了这个消息可能会传到邵聿父亲的耳朵里。还是消息发酵两个小时后,邵峥提醒她,她才突然意识到。

    但那时邵聿刚醒,医生正在对他进行全面的检查,所以她拜托邵峥跟老人去解释一下,也不说得那么明确,只说是工作需要。

    邵峥后来告诉她,邵聿的父亲听了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说“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像是听到什么陌生人的事情,毫不关心。

    可毕竟是亲父子,江知渺不想看着他们两人误会越来越深,她比谁都知道,心结有多难解开。

    或许是她削苹果的手颤了一下,让邵聿发现了端倪,他冷笑了一声,“我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在意吧。”

    这话说得决绝,还带着几分愤怒,医生特意嘱咐过不能有剧烈的情绪波动,江知渺也只能拿些话来安慰他。

    “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在意你的死活,还能关心谁的?别多想了,你好好修养,就算是让我也放心,可以吗?”

    邵聿盯着拨号键盘,其实由于脑震荡的原因眼前还有些模糊,不过父亲家中的电话他就算是看不见也能拨出去。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多少次敲出那一串电话号码,又在沉默和沉思后缓缓删除得一干二净。

    只是因为他不敢听到父亲的声音,一听见他说话,邵聿就会想起十二岁的那个夏天,这个声音乘着无线电流,越过辽阔的太平洋,告诉他:

    小聿,你妈妈她,去世了。

    邵聿刚刚在美国的交换寄宿家庭过完十二岁生日,跟着街区里同龄的男孩跳进池塘里疯玩,被叫回去接电话的时候还懵懵懂懂。等挂掉电话,连行李也来不及装,像一条丧家之犬,疯了一样地冲向机场。

    他一个人在航班上哭得昏天黑地,把机长吓得差点紧急迫降,问他发生了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操着中式英语乞求:求求您,快点,我要回家。

    终究还是太晚了,晚到连他妈妈的遗体都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眼泪在回来的路上哭干了,跪在墓碑前,他一下子退化成了无知无感的胎儿,除了渴求着母体的滋养,什么也不懂。

    一个只有原始生存冲动的亚成年体是管不了那么多的,所以当邵永泽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劝他不要再跪着,跟他回家的时候,他顿时跟自己的父亲有了血海深仇:

    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像我一样悲痛欲绝?墓碑之下埋葬的不是你的挚爱吗?她死了,你是不是反而觉得高兴?

    而他回过头,发现母亲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正跟在邵永泽身后,用怜爱的目光望着他的时候,他再也控制不住如胎儿般只懂得维护母体的野蛮力量,一把将那个女人推向远处!

    离远点!离我赖以生存的源泉远一点!我不懂人情,不论世故,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结就是今日下葬的这个女人。

    “邵聿!”

    他听到父亲的震怒,看到他伸出手去搀扶那个被自己吓了一跳的女人,闻到随着她后仰的剧烈动作而从衣袖间散发出若隐若现的香水味。

    太荒谬了,他摇着头,一步一步向墓地外退去。

    邵永泽用手指着他,刚要发作,那个女人就上来拦住了,还说什么“没事,我没事,小孩子不懂事,没关系的,以后慢慢就好了。”

    他轻蔑地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我不许你再出现在我妈妈的墓碑前,给我滚。”

    那是他第一次用这么粗鲁的语气和一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说话,母亲总是教导他要知情达理,尊敬长辈,她从来没在孩子面前说过一句过分的话,总是温温柔柔的。

    邵聿曾经,也想成为她那样如水一般温和的大人。

    然而,嚷出这句话,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基因里其实是不是遗传了来自邵永泽的恶劣因子,以前只不过是在母亲身边被规训住了。现在她不在了,这些黑暗的力量就迫不及待地掌控了他的大脑。

    毫不意外,邵永泽是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反抗他的权威的,他不顾尸骨未寒的妻子,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掌掴——

    “给邢阿姨道歉!”

    道歉?他冷笑一声,斜睨着面前这个正值壮年的高大男人,他的父亲。

    又是一个巴掌,火辣辣的触感让他以为自己的皮肤已经崩裂。

    “老子还他妈管不了你了是吧?”

    “妈”这个字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灵魂,他猛地抓住那只在自己面前指指点点的大手,一口咬了上去,怎么甩都不松开,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发了狠,遵循着本能,齿尖死死地嵌进皮肉里!

    铺天盖地的拍打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邵永泽的重击令他在皮肉疼痛的同时甚至尝到了一丝暴富似的快意。

    你也会愤怒,也会痛苦,也知道被伤害了会疼,被爱着会感到幸福。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在我的妈妈、你的爱人临终之际,给她哪怕一丁点关爱呢?

    “别打了!别打了——”那个女人的尖叫令他心底一阵烦躁,他愈发用力地咬下去,血腥味在唇边迅速蔓延开来。

    那我的母亲呢,她确诊胃癌晚期惊惧得彻夜难眠的时候,你在哪儿?她每次化疗结束全身无力到话都讲不动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她连喝一口水都会痛得晕过去的时候,你有关心过一句吗?

    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跟邵永泽继续撕咬下去实在太没意思了,无论他让邵永泽流多少血,都再也还不回他那个总是轻声细语小心翼翼的妈妈了。

    邵聿送了口,下颌因为过度用力而严重麻木,他冷冷地瞪着邵永泽,丢下一句:“你不配做我的父亲。”

    “喂。”电话那头响起的苍老声音让邵聿心里一空,从什么时候开始,邵永泽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了?他以为这个人会永远端坐在他的商业帝国顶端,睥睨着渺小众生中的自己。

    “知渺让我打个电话。”他别扭地开口道:“昏迷的报道是假的。”

    沉默,是他们父子二人之间最常见的状态。怨恨随着一个人的成长和另一个人的衰老逐渐偃旗息鼓,死一般的寂静让他们即使面对面也能天各一方。

    “知道了。”邵永泽低声说道,紧跟着传来几声难以压抑的重咳,连坐在床畔的江知渺都听得一清二楚。

    邵永泽挂断了电话,咳嗽声戛然而止,枯燥的电话忙音接过接力棒,继续侵扰着邵聿并不算清醒的大脑。

    “你还好吗?”江知渺撑着他的脊背,让他缓缓躺在柔软棉枕之上。

    “没事。”他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还是刘姨在给他做饭吗?”

    江知渺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邵聿关心他父亲的生活,立刻回答道:“是啊,前阵子爸说家里人太多,他看着心烦,把人都赶走了,小叔求了半天情才勉强让刘姨留下,每天给他做做饭,提醒他按时吃药。”

    “曹叔他们在家里做了快二十年,清扫维修什么都会,也从来不多说话,他倒嫌弃人家碍眼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爸从来不在我的面前发脾气,这些还是小叔打电话跟我讲的。你要是担心,等事情结束就回去看看吧?我陪你一起。”

    “谁担心他?”邵聿把自己重重地摔进枕头里,拿被子蒙头盖住。

    担心他,那谁来关心独守空房十几年的母亲呢?

    自从他有记忆起,邵永泽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和妈妈两个人住在偌大的别墅里,对家里下人的了解都远超于这个家的男主人。

    邵聿只能从他们的口中,听到些自己出生前父母恩爱相守的只言片语,抱着那一丁点希望,等待父亲回家的那一刻。

    不过,即使他回来,这个家也不会因此温暖多少。甚至后来,邵聿已经不希望他回来了。

    每次回家,他都像个陌生人一样,对母亲的关心叮嘱置若罔闻,他们从来不会吵架,只是因为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对话。

    而每次邵永泽从家里离开后,母亲的情绪就会更加低落。邵聿曾经无数次看到她半夜站在阳台前发呆,也知道她吃的一向很少,可直到胃癌晚期的诊断书从天而降,他才终于把这些片段串联起来。

    郁郁寡欢,食欲不振,孤身一人操持家事,还要面对来自另一半的冷暴力,邵聿在这条链条上找不到任何出路,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他的父亲间接害死了他的母亲。

    “我知道,提起家里的事,你心里不舒服。”隔着一层被子,江知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可你跟我承诺过,不会像他一样,把我冷在一边。”

    邵聿缓缓地掀开被子,江知渺看到他面色如常,稍稍松了一口气,轻柔地安抚道:“我还在这儿呢,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和我说。”

    他的眼神有了片刻松动,松懈下来的精神瞬间变得千疮百孔,那些藏进潘多拉魔盒的秘密从他这间漏洞百出的破房子里四散逃逸。

    看着江知渺黑瞳中自己的倒影,邵聿却突然想问她:真的什么都可以和你说吗?你什么都可以原谅吗?

    哪怕我彻底变成你不认识的模样,全然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光明形象,面对一个卑鄙无耻的邵聿,你还能说出这句话吗?

    算了——邵聿轻轻勾起嘴角,将她完完全全笼罩进自己的怀抱中,嗅着她身上清新的草木香,他强行让自己踏下心来。

    你不知情,我都忘却,我们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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