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李拂衣心想,此时此刻她痛极了,身上的伤口因为没有得到包扎又长途奔袭一直在淌血,血浸透衣衫,带来令人不适的腥甜气味和粘腻感,可这些都还是次要的,眼下更为紧迫的是,由于她失血过度又持续消耗内力,她快要撑不住了。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跟自己说:“ 不行,不行,不能停下来,不能被追上,再跑远一点阿拂,再远一点……”
就在她要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远处峰顶上竟像是有个人,正半躺半坐地倚着峰顶那棵歪着脖子的松树。她在心中咦了一声,深夜在灵虚山深处的人,着实罕见,啊不,她十六年来也拢共就见过这么一个。
她心中想:“看此人剑客打扮,应当身上带的有伤药罢?如今我走投无路,便厚着脸皮同他讨一些,往后定然结草衔环,千倍百倍地还给他。”思至此,她便朝那峰顶而去,正落在那人面前一丈远的地方。
这下瞧得更清楚了些。
先入眼的是他的装束,剑客打扮,头戴玉冠,发髻绾得很是规整,一袭银袍仿若月华织就,两条长腿一伸一蜷,足蹬银色的云纹长靴。再往上细瞧,只观他年纪与自己相仿,方脸窄面,浓眉朱唇,眼睛极大,偏眼尾又极锐利,像一把随时要插进鬓角的刀。李拂衣不由得心中一叹:“好一个脱俗的标志人儿!”
她先大着胆子上前冲那人做了个揖,却并未得到任何回应,她瞧了瞧那人手旁倒着的酒壶,又见他神色迷蒙,似醉似梦,明白他应当是醉了,于是又上前几步,蹲下身子与他面对着面,提高了音量,郑重说道:“在下伤重,体力难支,若兄台有伤药,可否赠我一些?此等恩情来日在下必加倍报答!”她话说得恳切,然而那人却似没有听见一般,仍眼神迷离地望着她。
于是她又提了几分音量,几乎是喊道:“求阁下赠我伤药!”那年轻剑客歪了歪头,终于有了反应,他又愣了几秒,似乎在理解李拂衣说的话的含义,然后低头把手伸进他随身带的包裹里摸索,片刻后,掌心一翻,递过来一个小瓷瓶并一个瓷盒。李拂衣见状,连声谢过,欢天喜地地接过来。她将瓷瓶内的东西倒在掌心,见是一粒一粒黑色的药丸,与霜姨素日里自己做的止血药丸很像,忙拿出一粒服下,又打开那瓷盒细瞧,见是需要涂抹的药膏,便解开外衣,涂抹在全身伤处。她从小便与赵吟霜生活在一起,前几日下山后又总同秀秀玩在一处,极少与男人接触,更加之赵吟霜平日里除了严格要求她练武,旁的也不过教她些诗文典故,杂糅了些山下的民俗风貌、江湖基本情况而已,哪教过她什么伦理纲常、男女大防云云,故而她现下在那男人面前解去外衣,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可怜段清曜,从小耳濡目染都是那些名门正派的繁琐规矩,眼瞅那天上来的碧衣仙子不仅下凡来跟自己讲话,还在他面前脱去外衣,露出肩膀和两条赤条条的胳膊来,白得像湖中新生的嫩藕一般,晃得他赶紧闭上眼睛假寐,一抹绯色早已爬上他的双颊。
李拂衣自是不知段清曜的心思,她将全身伤口仔细涂好,又自衣服下摆撕了几条布带,将几处深的伤口缠好,这才重新披上短了不少的外衣,打算跟那年轻剑客道谢,却见他不知何时竟睡着了。松枝影子疏朗横斜,一时竟以他那张俊脸作纸肆意描画起来。
那药效果很好,她身上的伤口已不再流血,外涂的药似乎还有止痛功效,令她的痛苦减去大半。她本想去询问那剑客姓名,以待日后报答,如今见他睡着了,也不便打扰,于是上前打算将药放还进他包袱里。不料李拂衣这一弯腰,余光正好瞥见了包袱旁那剑客的两把剑,只见那两把剑乃是一对儿,模样相同,从剑鞘来看比平常的剑要略宽一些,剑柄上还雕着几个小字。李拂衣就着月光细细辨认,待看清那几个字时不免大吃一惊。只见那剑柄上刻的正是:妙枯段清曜。
她心中暗暗叫苦,只叹自己才出虎穴,如今又入了狼窝,还是上赶着伸出胳膊主动放进狼嘴里的那种。自己也是被今夜的变故冲昏了头脑,竟然没有细想怎会有人大半夜来这灵虚山深处。想来这名叫段清曜的少年必定是和那刘玄音一起的,只是不知何故留在此处罢了,说不定,这少年在此处就是为了防止有人逃跑呢。
她刚稍稍放松的精神再次绷紧,她又瞄了一眼那少年,见他仍然熟睡,呼吸绵长,便调用起体内所剩不多的内力,放轻脚步,又往山林深处逃去。
不过,临走之时,她顺走了那少年的包袱,以及包袱旁拿荷叶包着的糯米鸡。
李拂衣觉得这是一种报复。今夜妙枯派的那个叫刘玄音的老男人杀死了她的霜姨,她虽不会就此把仇恨加在妙枯派每一个人身上,可她心中到底又气又恨。她心道:“我刚刚竟然还给那少年作揖求药,哼,这身伤还不是拜他门中剑法所赐,求什么求,我简直蠢透了,便是全拿了他的东西又如何,我没有趁他睡觉杀了他已是开恩,活该他欠我的。”
等她到松阳镇上时,已是四更天。夜色浓郁得像化不开的墨,沿街悬挂的灯笼仿佛无数双眼睛,随着烛火的跳动眨呀眨的,在这些眼睛的注视下,她灵巧地翻进了绣坊后院。
意料之外的是,屋里灯竟然亮着。堂屋的门大开,她的视线顺着石阶一级一级向上,头发凌乱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地上倚着门框小声啜泣,身旁一个年轻姑娘正半跪在她身旁,单薄的脊背朝着李拂衣,正是秀秀和她娘,而她们身旁,是一地的凌乱:倒塌的桌椅,摔碎的瓷器……
李拂衣吓了一跳,忙上前轻唤道:“秀秀姐。”那少女回头,灯火下映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左颊上还有一个明显的巴掌印。
“秀秀姐你……”
“阿拂……你……你怎么来了。”那少女见到李拂衣,面上显出惊讶之色,忙起身下台阶,朝站在院子中的她走过来。李拂衣见她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裸露在外的脸和脖颈还有红痕,一颗心悬了起来,忙问她:“可是家里遭了强盗?难道……难道是前几天那伙泼皮?打了他们还不长记性,我去给你报仇,定教他们断手断脚!”
“阿拂……阿拂!别去!不是……不是他们,是……是我……爹。”她最后一个字说的艰难,说完便掩面痛哭起来。她抽噎着说:“我爹……我爹什么都好,就是喝了酒喜欢打人。今天晚上……他从酒馆回来的有些晚了,敲门敲前几声的时候我和我娘没听见,他就……他就发了脾气,嫌我们两个没用,我气不过,就和他吵了几句,结果……结果他就扇了我一巴掌,还要打我,我娘就跑来护着我……后来,后来他越骂越厉害,还开始砸东西……”
秀秀的话有些断断续续的,但李拂衣听懂了。她有些发懵,努力地把秀秀现在描述的那个男人同她记忆里那个有着宽厚脊背,总是慈爱地招呼自己吃饭的中年人重叠起来。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走到秀秀面前,拉着她的手,担忧地望着她。秀秀擦了擦眼中的泪,朝李拂衣硬挤了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容。
“哎呀!阿拂你……你怎得浑身是伤!”秀秀方才全然沉浸在情绪中,再加之一直流泪,视线并不十分清楚,此刻思绪稍稍安稳,仔细去瞧李拂衣,不想却吓了一跳,只见李拂衣全身有许多伤口,裸露的伤口流的血凝固后形成数道条状血痂纹路,而藏在衣服里的伤口流出的鲜血则浸染得衣服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团块状暗红血渍,混合着不明原因的污渍和在山林中蹭到的泥土,看起来比她惨一万倍。
“这事儿说来话长。”李拂衣也朝秀秀硬挤了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容。
两人扶着秀秀娘去了里间,给她上了药,伺候她歇下,还一起把堂屋的狼藉收拾整理干净,方才回到秀秀的屋子。秀秀打来热水,仔细地避开李拂衣的伤口,为她清洁那些尚完好的皮肤,灯光下她的面庞美好而恬静。她一边擦拭,一边絮絮叨叨讲着她爹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往事,什么寒窗苦读,什么不愿同流合污,什么多年被打压郁郁不得志,什么愤而辞官……
“酒真的很奇怪,我爹平常总是沉默寡言的,每每喝了酒却总是情绪激动,仿佛……仿佛他觉得喝了酒就能回到当年以笔为刃挥斥方遒的时候了。”
“他……他其实对我和我娘很好的。”
“不好。”一直未出声的李拂衣开口回道,语气干脆利落,极为肯定。
“他,他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我们娘儿俩吃,我生病了他会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他……他教我读书认字,鼓励我勇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
“不好。”李拂衣又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她补充道:“打人,打无辜的人,不好,我不喜欢只会挥刀向更弱者的人。秀秀姐,我想砍断他的手脚,可你会难过,你娘也会难过,所以我不砍。可是,秀秀姐,我想砍。”
“阿拂……”秀秀的眼中又开始落泪,其中一滴不小心滴在了李拂衣的伤口里,疼得她轻颤了颤。
“阿拂对不起……”秀秀忙拿袖子擦了擦泪,可她看着李拂衣浑身的伤,眼泪又想往下淌。她柔声对李拂衣说道:“阿拂……你光听我讲了,你呢,你这身伤又是怎么弄得,怎的这样严重。”
李拂衣想起来赵吟霜的死,那种喘不上来气的窒息感又袭来了,她只觉得被人一把紧攥住了心脏,连吐字都艰难。
“霜姨死了。”天知道她下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吐出这四个字。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有个很厉害的江湖人找到我家,说霜姨多年前杀了他的师兄,他要杀了我们两个给他师兄报仇。霜姨本就身体不好,被他刺死了,我逃了出来。”
李拂衣话说得很简短,可秀秀知道哪有那么容易逃出来,必是殊死搏斗,惊心动魄。不过李拂衣口中所说的“很厉害的江湖人”倒是让她想到昨天下午那个穿紫袍的刘玄音来。
“那江湖人有说自己姓名吗?是何门派?什么样的装扮?”秀秀问得焦急,她看着李拂衣的嘴,急切想听到她说出和自己心中所想不一样的答案。
“说了,他自称妙枯派刘玄音。”
秀秀只觉五雷轰顶,她身子一软,跌坐在地。李拂衣见她如此,忙去搀扶,口中问道:“秀秀姐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可秀秀却怎么都不肯起来,反倒跪坐在地上,抱着她的小腿哭道:“阿拂……阿拂对不起……你……你恨我罢,那刘玄音,是因为我才找到你家的啊!”
李拂衣有点摸不着头脑,她弯下腰半蹲着,双手把着秀秀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来,问道:“秀秀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会认识那刘玄音?”
秀秀哪里敢看李拂衣的眼睛,心中悔不当初,她先是想到自己昨日下午对妙枯派那两人笑意盈盈的模样,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口称恩公,然后想到李拂衣方才说“霜姨已死”,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就此长眠了事去赎她的罪孽,她与李拂衣交好多日,怎会不知那霜姨乃是李拂衣唯一的亲人,她低垂着眼,把昨日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都讲了。
“阿拂,我大错已铸成,我不敢奢求你原谅,只求,只求你不要后悔认识我。”
李拂衣半晌没说话,良久后,空气中突然传出了她的轻笑声。她心道:“原来那刘玄音竟是跟着我上山的,我却一点儿也没发觉。是我,是我亲自把仇人领进了家门。”
烛芯“噼啪”响了一声,李拂衣转头看去,却觉得灯台上那蜡烛的烛泪仿佛永远也流不完似的。她双手捧起秀秀的脸,为她擦去泪水,又将她搀回椅子上,拍了拍她裤子上粘的尘土,温声说道:“秀秀姐,我不怪你,也从不后悔认识你。那刘玄音心思缜密,只怕昨日肯出手救你也不过是为了亲近你,让你卸下防备好套取我的消息罢了。他一定早就知晓我二人亲密,不然也不会目的明确地在绣坊对面的茶摊候着了,这样的人,哪是你能防得住的呢。”李拂衣的声音一开始尚有些发颤,但她越说越平顺,她略提高了些音量,对秀秀郑重说道:“秀秀姐,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务必要记在心上,还要跟你爹你娘说,让他们也牢牢记住。那妙枯派的两人已知晓我二人关系,他们两个现在都困在灵虚山中,出来要费些心力,可若是出来,必先要来绣坊寻你问我的下落……”
“阿拂,你放心,我死也不会把你的下落透露给他们半分。”
“哎……”李拂衣叹了口气,目光中带了些无奈,说道:“怎么总是要死要死的,生命多宝贵啊。秀秀姐,你往后要好好活着。”她顿了顿,接着道:“我不让你透露我的行踪,不是为着我,乃是为了你好。那刘玄音心思缜密,又武功高强,你们一家在他眼里蝼蚁一般,我怕他对你们不利。若他们出得灵虚山,找到绣坊问起我,你和你爹娘就说自我昨日下午回家后再没见过我。若是他们不信,试探或者纠缠,你也不用同他们解释,只需要问回去就是。”
“问回去?”
“对,就是不要解释他们提出的问题,反而不断问他们问题。问他们为什么会对我感到好奇,问他们怎么会认识我,问他们接近自己不会是为了打听我的下落吧……诸如此类的。那刘玄音昨日没有光明正大地打听我,就说明他不欲让人知晓,所以你这般问回去,他必然心中有鬼,也就不会再问你了。他问不到有用的消息,不过在绣坊门口蹲守几日罢了,便随他去。”
李拂衣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夜色由黑转成了靛蓝。
“秀秀姐,我……”李拂衣没继续说下去,可秀秀明白,她该走了。她身上的血污被洗得干干净净,每处的伤口都重新上了药,她穿着秀秀姐干爽又带有香味的绣花衣服,背上背着秀秀姐给她收拾的行囊,一步一步地朝紧闭地院门走去。
院门旁,墙角下,一丛带着泥土的石斛开得殊艳。李拂衣指着那丛石斛对秀秀道:“我从山上下来时看到这丛石斛生得极好,你院中好像没有这个品种,就连根挖了,本想一进门就给你的……”
“阿拂……”秀秀眼中满是不舍,她们心里都明白,此去一别,怕是经年难见了。李拂衣抿抿唇,扭过头,背对着秀秀朝她挥了挥手。她打开院门,却看到门外有个中年男人瑟缩着肩膀,手提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正来回踱步。那男人见院门打开,一时有些呆愣,口中嗫嚅道:“阿拂……秀秀……”
李拂衣斜瞥了一眼中年男人,也不搭腔,径直往晨雾中走去。不过一晚,这个中年男人在她心中的脊背已不再宽厚,她那些对秀秀“家庭幸福美满”的艳羡与渴望也随之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眼里美好的山下世界好似突然掀开了它面纱的一角。
她再也回不到灵虚山上去了。只是这个时候的李拂衣还不明白。
在她身后,垂柳随风而动,树下提着馄饨的中年男人正对少女不住地哀求着什么。在她面前,渡口的客船在薄雾里依稀可见。
而她手中握着长剑,一直沿着路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