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拂衣醒来的时候,窗外正在下雨。她躺在邻窗的窄床上往外看去,但见春雨如酥,千万条丝缕垂下,织出一幅远岫浮岚、烟波袅袅的山河画卷来。
这样的场景,适合做梦。梦里的赵吟霜很忙,一会儿在灶前热火朝天地给她炒油焖笋,一会儿面色严厉地逼她练剑背剑谱心法,一会儿眼眶微红地望着生病的她,一会儿又在满天繁星下给她讲从前跟她娘一起闯荡江湖的轶事,最后,这些赵吟霜无一例外地都会变成躺在燃烧废墟里的样子,她说道:“阿拂快跑。”
她就这样反复入梦,直到毫无困意,再无觉可睡。她从包裹里摸索出昨晚顺的糯米鸡,打开层层包裹的荷叶闻了闻,嗯,除了凉了点,依然喷香。她啃着糯米鸡,百无聊赖,从窗户探出头四下张望,不想却被船头的一个女人吸引了注意。
那女人上身穿一件银朱色的短衫配绛红抹胸,下身着秋香色百迭裙,杏黄腰带长垂至裙边,布料柔软飘逸,风一吹便随风扬了起来,她坐在甲板的竹棚下,倚着船头的栏杆,翘着二郎腿喝茶,恰露出半只穿着翘头红绣鞋的小脚。她瞅见李拂衣正呆望着自己,也不含羞露怯,反而举着茶盏冲李拂衣挑了挑眉,红唇轻勾,细长上挑的眼睛潋滟生媚,一双眉毛又细又长,比江岸两旁的青山更缠绵三分。
李拂衣瞧见她冲自己笑,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比这春江还软,她心道:“我从前在山上固步自封,只觉得世间女子,要么像霜姨那样温柔坚毅的,要么像秀秀姐那样活泼灵动的,如今瞧见这位姐姐,方才叹息自己见识浅薄。却原来这天下女子,就像那山花一样,也是琳琅满目、多姿多彩的。”她心中正想着,却见一灰衣汉子凑到那女子近前,也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竟伸手往她腰上揉了一把。
那女子当即便站起身,把手中热茶泼了那男人一脸,转身欲走,那男人“哎呦”高叫了一声,抬手将脸上的茶水抹净,右手钳住那女子左手肘,又想拿左手背去蹭那女人的脸。
“呸。”那女人啐了一口,口中骂到:“哪里来的癞蛤蟆也想来占老娘便宜。”只见她掌心一翻,露出把金色的小刀,手指翻飞间,便往那男人颈间划去。那灰衣男人反应极快,堪堪躲过,只脖子上仍被划了一道。
“娘的。你这婊子敢伤我。今日便教你尝尝你亲亲相公的厉害。”男人说罢,自背后刀鞘内反手拔出长刀,往前送出。那女人身段极软,纤腰后折几与甲板平行,仰身躲过,而后抽出她手中小刀尾部的链条,往前轻抛,但见那绳刀宛若金色小蛇,直朝男人下腹扎去。男人挥手将绳刀砍开,女人足点方凳跃起,趁势将绳刀收了回去,随后左手把住支撑棚顶的竹子,绕柱转身,膝盖一顶,又将那绳刀掷了出去,竟是直取那男人咽喉。
“哎呦,娘子如今是要谋杀亲夫哩。”灰衣男人反手一个花刀,将那绳刀的链条缠在刀上,向后大力一扯,竟直接将红衣女人从柱子上扯倒在地。
女人发髻有些乱了,一侧衣衫从滑下,露出白瓷一般的肩头。灰衣男人眼中兴味更甚,他手中拎着刀,刀尖划过甲板,粗糙刺耳,他一边踱步朝女人走过去,一边慢悠悠地说道:“有趣,有趣,有趣。这女人呐,投怀送抱的多无聊啊,要我说,就要你来我往、你追我赶的,才有意思。”他话说得轻佻,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瓷白肩膀,眼神像蛞蝓一样湿粘。
他们周围,有二十几个穿同样灰色绸袍的男人纷纷拍手叫好,他们之中有个国字脸的戏谑到:“恭喜师父,贺喜师傅,我们几个可等着给新师娘敬茶呢!”一群人顿时哄笑成一团。其他路人大都远远看着,无一人敢上前。
李拂衣眼瞅着那灰衣男人的刀尖已挑起了美人儿姐姐的下巴,如何能忍,当即把手中吃剩的半个糯米鸡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正扔到那男人脸上,而后拔出长剑,从窗户越了出去。
那灰袍男人被这么一砸,恼怒非常,他抬眼看过去,只见一个穿水绿衣裙的年轻丫头站在船舷处,拿着剑对着自己。
“是你砸的我?”
李拂衣嘿嘿一笑,秀眉一挑:“怎么,不爱吃?这可奇了怪了,我常拿来喂狗的。”她一边说,一边故意从头到脚打量着对方,然后郑重其事地补充道:“哦,还是条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狗。”
那灰袍男人哼了一声,说道:“黄毛丫头倒是伶牙利嘴,先在我这赤焰刀下活过三招再说。”
“赤焰刀?没听说过。”
这句其实是谎话,霜姨跟她讲过,江湖上有“五大剑派”和“四大刀门”的说法,而赤焰刀便是“四大刀门”之一。赤焰刀法,霸道刚猛,配上赤焰门独传的内功心法赤焰经,使得挥刀时每一式都裹挟着焚风热浪,刀气所过之处一片焦痕。
那灰袍男人自诩在江湖上也算有名有姓,现下听道李拂衣说没听过赤焰刀,只觉得这轻飘飘的话却比被糯米鸡砸脸还要屈辱百倍。
他握紧刀柄,火焰般滚烫的内力惹得长刀阵阵发颤,发丝般细密的雨线还未落到刀身上便化成了水汽。
“无名之辈吕开前来求教!”
李拂衣掌中剑寒光凛凛,细雨落在剑结成霜。她抬剑挡住那吕开全力一劈,剑与刀相撞的瞬间,只听“嘶……”的一声,蒸腾出大量白雾。两人都在这白雾里,一时看不清楚对方,李拂衣只觉一道凌厉灼热的刀风直朝自己面门袭来,几乎是本能反应,她侧身堪堪躲过,然而那股烧灼感依旧烫得她无法呼吸。
“这赤焰刀果然名不虚传,这样下去我只怕难讨到便宜,得想个办法。”她心中思量,身子往空中一跃,落在茶棚顶上。吕开的刀风紧随而至,提膝下刺,李拂衣赶忙又去挡,却见吕开一个瑶子翻身,将那刀又回穿过来,正中李拂衣肋间。
鲜血涌出,一时间是新伤叠旧伤。她心中说不出的苦闷,想她短短两天,却接连跟江湖上两大顶尖高手交战,最惨的是,她的剑法差劲到只会一味格挡,连半点攻势也使不出来。
刘玄音的剑法身如鬼魅她看不破,吕开的刀法凌厉霸道她挡不住。
吕开没有给她丝毫的喘息机会,他出招行云流水,招招刚猛,刀风波及之处,在竹棚上留下道道焦痕,不多时那棚顶已残破不堪,李拂衣能躲的区域越来越小。
吕开仰天狂笑,震得这竹棚摇摇晃晃,离坍塌更进了一步:“你这丫头哪里躲?今日倒教你一辈子也忘不了爷爷的赤焰刀。”
李拂衣被逼至那棚顶边缘,只嘴上却不饶人:“我呸!”下一秒,吕开挟烁玉流金之势自上而下砍来,此刻李拂衣一只脚已悬空在外,再无处可躲,眼看着这一刀要将她生生劈成两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空中几缕雨丝忽地改变了下落轨迹,打在刀身上,竟撞得那刀尖往左偏了两尺,擦着她的左肩,砍在了支撑棚顶的粗竹上。本就摇摇欲坠的竹棚再也支撑不住,被刀气波及,燃烧着爆裂四散开来。竹片落在船上,零星着起了火。
李拂衣旋身飞出,落在江面一截断竹上。
“快救火呀……快救火呀……”那美人儿姐姐高声嚷道,一时间船上乱作一团。
混乱中,甲板角落头戴斗笠的男人显得格格不入。他盘坐在地,穿一身绀青布袍,大半张脸藏在斗笠下,雨水沿着斗笠边缘滴落,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浑不在意,只一味摆弄着手中一枝红色山茶。
“喂!妹妹!”美人儿姐姐站在船舷上正朝她伸手,“你傻愣着站在江里做什么,我拉你上船。”
李拂衣足尖轻点江水,刚到船上,就被美人儿姐姐拉住双手,只见她满脸担忧,双眸含泪,口中称道:“妹妹,你何苦为了我去赔上性命呢,你瞧你这伤!快随我回船舱内,我帮你包扎。”她拉着李拂衣,却忽被两旁窜出的赤焰门弟子拦住,两人回头,见赤焰门门主吕开正在自己一帮弟子的簇拥下,踱步近前。
“丫头打不过就想跑吗?”
李拂衣看着他说这话时脸上的不屑神情,仿佛在说“早就料到”以及“不过如此”,她心中不忿,嘴硬道:“何时说我认输了,今日也算领教过贵派刀法,不过如此。”
那一帮赤焰门弟子哄笑一片,还是那个国字脸的骂道:“嘿……你这丫头别不识好歹,若不是我师父顾念着这一船人的性命没有使出全力,你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吗?”
另外一个圆脸的又道:“也不知刚刚是谁在竹棚顶上被我师父打的是节节败退,当我们眼睛是瞎的不成!”
众人又哄笑起来。
吕开指着李拂衣喝道:“今日你技不如人,服还是不服?你且跪在我面前,好好嗑三个响头,再连说上三遍‘赤焰门吕开手下败将’,我就饶过你,如何?否则……便教你同这竹棚一般,没命靠岸!”
李拂衣不想对这种败类磕头求饶,她想再同他打上一场,即使付出她的生命,这种痛痛快快的死远好过屈辱求饶千倍百倍。可同时,她心里又有一道声音说:“你傻呀阿拂,你今日倒是死的痛快了,可你娘同霜姨的仇谁来为她们报呢?且忍今日一时,往后武功大成了,再报今日之辱不好吗?”
她握紧拳头,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打颤,她讨厌这种无能为力感,她不喜欢这种弱者的感觉。
就在这双方沉默的空档,美人儿姐姐张开双臂横在了李拂衣身前,秀目瞪了吕开一眼,说道:“这位妹妹出手不过是看不惯你们欺侮我罢了,你们寻事只管冲我来!哼,枉你们赤焰门自诩名门正派,什么‘四大刀门’,怎么,你们名门正派只会做欺侮故人亲眷的勾当吗?”
“故人亲眷?”
“正是。我夫君乃是‘四大刀门’里芙蓉刀的唯一后人,风雨眠大侠的亲外甥——风明野!”
“不可能!”吕开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当年大哥惨死在银泉山上后,我二哥张双渡立时便给他家里去了书信,邀我那明野侄儿去两仪门长居,如今他们一家该待在青浦县里才是!你……”
这条船恰恰经过青浦渡,不然他们也不会坐这船去给张双渡祝寿。
吕开的声音忽然顿住,想来他也想到了这点,脸上一时间青白交加,玩女人玩到了晚辈头上,这事情要是宣扬出去,只怕这赤焰门的名声就要臭了。
他心中想道:“风雨眠当年名震武林,如今虽死了十六年了,然而余威仍在,拥趸者众多,先不说他们会不会杀上门来,便是张双渡那老头子就第一个不答应。”他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暗骂:“他奶奶的,在这鬼天气乘这破船,连这运势也背!”
他语气一下子变得和缓起来,面上堆着笑,对着美人儿姐姐道:“原来是侄媳,今日这一遭全是误会,我不过是见这姑娘功夫好,也算是个练武苗子,不禁起了爱才之心,方才想指点其一二的。如今既是一家人,这打打杀杀的倒让旁人看了笑话去。现下这姑娘受了伤,侄媳快些带她去包扎,过会儿我让船家备些酒菜,我们几人好好叙叙旧。”
“那侄媳便在此谢过吕四叔,只是这姑娘伤的不轻,包扎颇费些时间,只怕侄媳无暇去领叔叔的好意了。等到了青浦县,侄媳再和夫君一起去拜访四叔,到时候叙旧时间还宽裕些。”美人儿姐姐说罢,拉着李拂衣的小臂转身就要往船舱里去。
“你为何不同他再打上一场。”
那一直盘坐在角落的青衣男子突然开口问道,手中仍摆弄着那枝红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