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突然，以至于李拂衣有些发愣。一时间，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男子身上。斗笠下，他的脖颈洁白纤长，下巴骨骼线条分明，只是身形瘦削，衬得那绀青色的布袍有些不合身的宽大。

    那人见李拂衣没有回答，又重复道：“为何不同他再打上一场呢？你明明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

    “阁下可是在说我？”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的对战阁下分明看到了，我……”

    我分明被那老色鬼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啊！李拂衣默默在心中给自己脑袋上写了个惨字。她心想：“这人一直坐在这角落，方才情形该一清二楚才对，他这样说，莫不是要羞辱于我，所以才故意反着说话。”

    “论天时，今日春雨绵绵。”

    “论地利，船行江上，四面环水。”

    “论人和，你的剑法变幻莫测、玄妙无双，远胜过他，更何况，你的剑气里蕴含的乃是霜雪意。”

    “春雨、江水、霜雪，哪一个不是赤焰刀的克星。所以，我才问你，你为何不同他再打一场？”

    仿佛天光乍破，晨曦穿破云雾，她的灵台忽然间一片清明。

    李拂衣快步走到那男子面前，有些急迫地开口问：“你说我……”

    话未问出口，却被身后吕开出声打断：“喂，你这小子，好没见识。她方才明明被我打得节节败退，你凭什么说我的赤焰刀法不如她？”

    那国字脸的弟子开口道：“师父同他费什么口舌，直接打上一架便是了。”

    那青衣男子轻声笑了笑，从地上坐起，伸出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给吕开看，口中道：“我这双手提不起剑也拿不住刀，不过我的话，并无半点虚假。赤焰刀法，霸道刚猛，可融金烁玉、焚天灭地，然而过于刚硬，招式大开大合，只一味求快，却失了灵巧柔软，细枝末节上难免粗糙。相比之下，这位姑娘虽然看似招招不敌，但在下看来，实则是经验不足，不会运用自己的剑法所致。”

    他身体颀长，个子要比李拂衣高出很多，现下他同自己面对面站着，是以李拂衣抬头便能完整看到那张藏在斗笠下的脸。

    那是一张少年人的脸。

    虽是鹅蛋脸，但脸颊略有些瘦，嘴唇极薄，唇色似他手中的山茶一般红艳，入鬓长眉下，一双丹凤眼湿漉漉的，让人无端想起灵虚山的苍林翠海来。

    他一席话说罢，竟将那枝红山茶递了过来。

    李拂衣一时间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怔愣。那少年见她不接，又上前一步，与她凑得更近了。只见他抬起手，把她头上原本那枝早已枯败的杜鹃花拿了下来，又将那枝红山茶原位插了上去。

    “你头上的花枯了，换枝新的吧。”

    李拂衣抬手抚摸着鬓上的红山茶，由衷谢道：“谢谢阁下，谢谢阁下的花，也谢谢阁下夸我的剑法。”

    “不过陈述事实罢了，你所使的剑法，在下生平未见有更精妙的，可惜，你好像并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它。”

    这话说得李拂衣脸一红，她从记事起便开始练剑，可练剑也只是练剑，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赵吟霜教她的那些招式而已。赵吟霜身体一向不好，这么多年，李拂衣与她对战的次数少得可怜，下山之前她全部的实战经验只有那几个不会武功的地痞罢了。自与那刘玄音对战败逃后，李拂衣心中总有些发怯。

    山下实在是太未知了，山下的事未知，山下的人也未知。

    此刻听了这少年的话，她那颗两日来一直仓惶的心突然触到了坚实的大地，一滴春露润泽，她的心开始往泥土的深处不断扎根，冒出一簇绿芽来。

    “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师承何处？”

    李拂衣在众人的目光里，抚摸着手中那柄长剑，目光温柔，她心里的声音同记忆中赵吟霜的声音相隔经年重叠：“这是银泉剑啊，自从百年前银泉山庄创派祖师李观棋打败何明春后，这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

    可她说不出口。

    天下第一剑便该用天下第一人去配。

    她默了一瞬，朝那少年露出个有些夸张的笑，回道：“在下李拂衣，师父不过是这偌大江湖一漂泊剑客罢了，因此这剑也无名。”

    他朗声笑道：“无名？哈哈哈，这本身就是个极好的名字！喂，我说李拂衣，你敢不敢同那个老头子再打上一场？”

    “有何不敢！”

    她早就想打了。

    她举着剑，对着吕开喝到：“老色鬼，这船经不起折腾，敢不敢同我去江上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

    “老夫奉陪到底！”

    李拂衣一脚将坍塌的竹棚废墟中一节断竹踢到江里，而后稳稳落在上面。那吕开也提刀落在断竹另一侧，两人便以这断竹作舟，相对而立，与客船并行。

    青山万叠，一江烟雨。

    江风乍起，吹得李拂衣碧袍猎猎。她先发制人，脚下步伐如电，银泉剑带着寒气直奔吕开面门袭来，快到面门时却剑锋倏转，身形快速变换，眨眼间已移至吕开身后，朝他后心刺去。

    她身姿灵巧，在这细竹上辗转腾挪竟毫不局促，而身法更似鬼魅，眨眼间便有数十种变换。她一开始便故意将打斗场景局限在这细竹上，从而限制吕开的活动，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变换剑招，令对方捉摸不透。

    果不其然，那吕开的身法在这江中细竹上难以施展开，挥刀时便有些迟滞，又加之李拂衣神出鬼没，他越战心里就越没底。

    他这边好容易将将挡住身后李拂衣的攻击，却见她又突然从头顶出现，只得匆忙举刀格档。

    一时间刀剑相撞，吕开脚下的绿竹沉入水中三寸有余。只听他大喝一声，周身发出炽热真气，两簇火蛇沿刀而上，烧得李拂衣几缕秀发焦卷。

    李拂衣手腕一转，喊了声“起！”只见一条水龙自江面而出，随着她剑尖所指，扑向那炽热火蛇。水与火相撞的瞬间，在江面炸开一团巨大汽浪。

    仍旧是白雾弥漫，视野全无的情况，可李拂衣这次心中再无怯意。

    雾气缭绕中，吕开腾空而起，手中赤焰刀燃起熊熊烈火，抖动间分出八道虚影，携着八道灼热刀气，欲将李拂衣围困住。

    “哈哈哈哈哈，老头子，你就这点本事吗？原来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罢了。”

    李拂衣长剑在空中翻飞，所过之处，她周围的白雾竟凝结成了无数冰晶，那些冰晶层层叠叠，挡住了朝李拂衣袭来的热浪。

    下一刻，她脚点碧波，将剑尖在水中大力一划，溅起的水花随剑而起，凝成数柄冰锥，随剑气向吕开刺去。

    吕开视野里全是密密麻麻的冰晶，他拿刀刚融去面前的，又有新的围拢上来，令他烦躁非常。他这边在挥刀乱砍时，不想那层层冰晶里竟破出数柄冰锥，从他各个方向朝他刺来，让他逃脱不能。

    “噗嗤！”

    几柄冰锥扎进他的皮肉里，幸而他真气灼热，那些冰锥刺入皮肉的半道被真气所融，饶是如此，他依然受伤不轻。

    “承让。”

    李拂衣刚到船上，美人儿姐姐便眉开眼笑地迎过来，亲切地挽着她的胳膊。众赤焰门弟子见掌门落败，皆垂头丧气，其中有几个不服的，冲着李拂衣欲进船舱的后背嚷：“不过是占了些天气便宜罢了，赢得这般下作。”

    “李丫头，今日这场你赢得取巧，不若我们约定到岸上再战一场如何？”

    李拂衣回头看着吕开，他身上衣衫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流血的皮肉，看起来形容狼狈。她想起不久前他气焰嚣张的样子，对比之下不免好笑，又觉得快意非常。

    这就是胜利的感觉，是强者的感觉吗？

    她低头瞧了瞧手中长剑，眉毛上扬，回道：“等你伤养好了，随时奉陪。不过，我须让你知道，今天是我最弱的一次，往后每一天、每一次，我都会比今天更强。”

    李拂衣说罢，伸出手指，挑起舱门的竹帘，惹得上头垂的丝绦轻颤，她心中忽然想道：“也不知那少年哪里去了。”

    美人儿姐姐把李拂衣迎进她的船舱坐下，一边小心往她的伤口上涂药，一边道：“李姑娘，今日多谢你了，若不是你仗义相救，只怕我已被那吕开欺侮了。”

    她说这话时，因要给李拂衣涂药，所以那张媚态横生的脸凑得极近，近到她额上的花钿纹样都清晰可见。李拂衣对着这张脸吞了吞口水，不好意思地稍稍别过脸。

    “哎呀，忘了介绍我自己了。”她笑眼莹莹，“我刚在外头同那赤焰门掌门说的话，全是真的。奴家唤作姜晚吟，夫君正是芙蓉刀传人风明野。如今我二人常住青浦县，开了个小饭馆糊口，我这次出门正是为了采购些灵虚山的山货，李姑娘若不嫌弃，过几日等船到了青浦县，便随我下船，去我那里小住几日，我们夫妻二人也好报答姑娘的恩情。”

    她话说得泼辣爽利，让人一望便忍不住亲近。李拂衣干脆利落道：“好。”

    两人一个问得爽快，另一个答得也爽快。

    即使美人儿姐姐不提，她也是要去青浦县瞅瞅那位风明野的。毕竟他的舅舅，那位“天下第一刀”风雨眠，当年可是她娘的知己至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