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啊是张双渡老爷子！”

    “张老爷子出来了！”

    “我就说嘛，两仪门过寿，怎么会允许这时候出事，多半是劝架来了。”

    那老者站在乌篷船头，朗声说道：“吕贤弟与明野侄儿多年未见，恐怕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如今两位同来我这草庵野筑给小老儿贺寿，实在是令本门蓬荜生辉。我在门中略备了些酒菜，不如两位先用些饭食，到时候我们三人再谈武论艺不迟，二位意下如何？”

    他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雄浑有力，尽管那乌篷船离岸颇远，他的话却仍能清清楚楚地传进李拂衣的耳中，足见其内力之深。

    先前那荷瓣离吕开要害处甚至不到三寸，却生生被张双渡拦截，风明野心中怒气哪得消解，可他对上张双渡向来是三分感激敬重再加七分伏低讨好。现下张双渡亲自劝解，更是搬出“贺寿”此等名头，他若仍执意打下去，便是不识好歹了。

    风明野后牙紧咬，面上却不显，只朝张双渡拱手道：“侄儿有些时日没去太极岛上了，这厢便叨扰叔叔了。”

    他与张双渡年龄相差良多，只比他那孙儿长些年岁，然而昔年他舅舅风雨眠与张双渡称兄道弟，所以即使面对即将步入耄耋之年的张双渡，也惯以叔侄相称。

    他踏荷而起，欲往那艘乌篷小船而去，不料他虽有心停战，但那吕开当众落败，失了颜面，却不想就此作罢。他察觉身后一热，便本能侧身，只见一团火球竟越过他，朝着那乌篷船而去。

    张双渡见火球朝自己而来，微微一笑，不闪不避，只略弯了弯腰，用刀尖在湖面轻划，挑起一朵水花。那水花脱离湖面后竟变成两尾小鱼，绕着那火球头尾相接的游来游去。只见那团火球竟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而那两尾小鱼又重新化作一朵水花，消弭于湖面。

    而张双渡从始至终，连脚步都未挪动半分。

    两人还未交手，胜负已分。

    实力才是这世上驱使人最好的长鞭。

    眼见三人共乘乌篷小船驶往太极岛方向，人群开始四散离去。突然，李拂衣看见湖面上另有几条船跟在三人身后，其中两条船上的人身着紫衣，瞧着竟与那药铺遇到的少年少女一样。

    李拂衣向身边一位挎着篮子的中年妇人打听道：“敢问婶婶那边船上穿紫衣的是何门派？”妇人瞧了一眼，摆摆手说不知，还是她身旁的少女笑回道：“姑娘，‘四大刀门’你都见过三个了，难道这最后一个还认不出来吗？”

    李拂衣向两人连声道谢，回头望去，几艘小船皆已驶入藕花深处，隐隐绰绰地能看到些人影，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她沿着湖岸想找到槐生再一同回家，不想连菡萏湖附近的街巷都找遍了也没见到他的人影。眼见日头西斜，天边的云已染就几分绮色，她寻人寻得口干舌燥，便寻思先回水明楼，说不定槐生已然在楼里了。

    辅一进门，万江雁肩上搭条布巾便迎了出来，笑问道：“李姑娘回来啦，在外可曾用过饭食？需不需要我去送些酒菜到姑娘房中？”

    “那就太谢谢小雁哥了。哎，对了，小雁哥可知姜姐姐在哪儿？”

    万江雁见她提起姜晚吟，嘴边酒窝倏地就消失了，眉毛皱在一起，低声回道：“姑娘既是从外头回来的，想必已经知道了。姜掌柜的从知道消息后就一直把自己关进房里，许久没出来了。”他顿了顿，朝身后的锦绣楼里努了努嘴，接着道：“今晚来这楼里的，谁知道是来吃饭还是来看热闹的。”

    李拂衣心中忧心，对万江雁道：“饭菜不必送我房里了，烦请小雁哥快准备个食盒，我去瞧瞧姜姐姐。对了，槐生可回来了？”

    “槐公子未回呢。姑娘愿意去瞧姜掌柜可太好了，我这就去吩咐厨房，姑娘在堂中略等一等。”

    等到李拂衣提着食盒跨进后院时，天已黑透了，她向万江雁借了灯笼，朝着姜晚吟房中走去。

    姜晚吟的房门紧闭，屋内并未掌灯。她站在门前，抬起手，轻叩了几下房门。

    无人回应。

    园中只能听见花木丛中蟋蟀的吱吱声。可李拂衣知道姜晚吟就在房内。她将食盒连同灯笼放下，索性席地坐在门前，安安静静地等。

    许久之后，空气中忽然传来“吱呀”一声细响。

    李拂衣身旁的窗子被推开了，她抬眼，正和姜晚吟对视上。屋内，姜晚吟的脸藏在黑暗里，看不清面容。

    “姐姐那里可照得见灯笼吗？”

    “嗯？”这话来得突兀，姜晚吟的大脑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不待她回答，在灯笼旁席地而坐的少女已提起灯笼和食盒到了她近前。少女将灯笼抬至脸侧，昏黄的光线将她那张俏脸映照得温柔美好。

    “姐姐是生气还是难过呢？”李拂衣问得小心翼翼。

    “嗯？”

    “我初时以为，姐姐是因为风大哥为姐姐报仇未成所以气恼，可现下见着姐姐了，却无端觉得姐姐很难过。所以姐姐，要不要吃些金桂红豆羹呢？”

    少女将灯笼挂在窗外的石榴树上，然后掀开食盒，将一碗红豆羹小心捧到姜晚吟面前，笑意吟吟地望着她。

    姜晚吟几个时辰来饱受折磨的心脏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妥帖的温暖。她将房中榻上的小矮桌挪至窗外，然后自己也从开着的窗户跳了出去。

    “就在这儿吃吧，能看到月亮呢。”

    两个人就这么席地而坐，就着石榴树上灯笼发出的暖黄光晕，吃起食盒里的饭菜来。

    等到矮桌上其中一盘清炒藕带见了底，姜晚吟忽然出声询问：“阿拂从前在家时，也吃过此物吗？”

    李拂衣想起灵虚山的竹屋，怔了怔，回道：“没有呢。”

    “这叫藕带，乃是暮春初夏时节还未长成的嫩藕。我生在北地，在家时从未见过此物。”

    “北地天寒，我们那儿无论男女，皆喜饮酒。我娘就酿得一手好酒，我爹最喜欢她酿的琥珀光，他是个镖师，每次外出走镖时都会带上一坛。喏，这酒壶里装的，就是琥珀光。”姜晚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她举着酒杯喃喃自语道：“可惜味道虽一样，却再不是当年的酒了。”

    “有一年下暴雪，我爹弄丢了县里一位财主的镖，还瘸了一条腿。那财主不去找镖局，却要我爹一个人还他所有的钱。我娘急火攻心之下没几天就去了。那财主说，要我给他当老婆，不然就砸烂我家，将我爹拴在门口给他看一辈子院子。”

    李拂衣的心揪了起来，她问：“那你……”

    “我当然嫁啦。”姜晚吟勾了勾唇角，带着些嘲弄，她继续道：“我娘死后第三天我就嫁了，我那些亲戚都羡慕我嫁得好呢，财主夫人，听着就气派不是？”

    “他脾气不好，平日里对我非打即骂。嘿嘿，也是活该我运气好，我嫁过去的第四年，他便得病死了。那年我才二十岁呢，平白就有了许多钱。我兴高采烈地回家，想带着我爹离开，可我到家才知道，我爹一个月前就没了，那人瞒着我，吩咐人用口桐木棺材就把我爹埋了。我祭拜完我爹，浑浑噩噩地到处走，也没个方向，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渡口，随便上了条船，就那么一路坐到了东亭镇，在镇上开了间小饭馆。我跟阿明就是那个时候相识的。”

    姜晚吟说到此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奇异的神采，像是崖壁上枯萎已久的卷柏突然得遇甘霖，叶子终于可以肆意舒展起来。她的目光穿过暖黄光晕里的李拂衣，停在了时空的某个点上。

    “那个时候风大侠刚刚去世，他总来我店里喝酒，一喝就是一天，日日如此。偶尔，他也会替我教训那些调戏我的泼皮，日子长了，我们便渐渐熟悉了。我跟他说，我酿了许多酒，等来年便请他品鉴。”

    “可是没过多久，江湖上突然传言说风大侠临终时将《芙蓉刀谱》托付给了他。一时间江湖各路人明里暗里皆起了心思，最多的时候，他一天就打退了三伙人。后来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厉害，他渐渐招架不住，于是来同我辞行，打算避世隐居。可我姜晚吟是谁，我的命，从来都在我自己手上。我把那饭馆子一关，便打算随他而去。”

    李拂衣嬉皮笑脸道：“姜姐姐果然是女中豪杰，我要是风大哥我也舍不得放手。”

    “呸。”姜晚吟啐了一口，脸上浮起红晕，她接着道：“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呢，你是不知道，当初形式有多危险。我和阿明躲了几十个地方，无论多么偏僻，总能被发现，负伤是家常便饭，最后更是差点丢了性命，还是张双渡老爷子及时赶到，将我二人救了。”

    “两仪门张双渡？”李拂衣奇道。

    “正是，张老爷子带着我二人来到这青浦县，还给我们找了住处，随后昭告武林，说《芙蓉刀谱》早被赵雪笙那妖女抢去，毁在银泉山那场大火中了。他当年与风大侠一同参与讨伐赵雪笙，说的话可信度自然高些。他还说他与风大侠乃生死莫逆，谁敢动阿明便是与整个两仪门为敌。后来倒也有几个不怕死的找上门，但都败在张老爷子手下。再后来，江湖人看阿明对芙蓉刀法并不精通，也并未再有任何大的进益，这才彻底相信那《芙蓉刀谱》真的不在他手中，渐渐地，来者便偃旗息鼓了。”

    姜晚吟说的话李拂衣分明每个字都听见了，可连在一起她却怎么也听不懂。妖女？讨伐？她的思绪翻涌，霎时间便似千丝万缕般缠绕纠结，以至于令她有片刻耳鸣。下午菡萏湖边那句话突兀地进入她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不想这般的英雄人物却折在了银泉山上……”

    她心道：“风雨眠竟是因为讨伐我娘，所以才死在了银泉山上吗？可霜姨分明说过，风雨眠当年与我娘乃是知己至交。既如此，那他当年到底是被谁所杀？难道……”

    矮桌对面的姜晚吟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仍自顾自地说道：“我和阿明自从来到青浦，他就再也没有当众用过芙蓉刀了。你别看他素日里大大咧咧，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其实外面那些议论他都知道。他心中后悔自己年少顽劣，竟没能将他舅舅的刀法好好传下去，故而日日跑到城外无人之处偷偷练刀。只是他所学刀法终究不全，纵然多年刻苦，也未能重现当年芙蓉刀的风采。这本是他心中最难以启齿的隐痛，不想今日却为了我……”

    李拂衣望着姜晚吟那张泫然欲泣的美丽面庞，想着她刚刚猜测的那个可能性，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