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趴在纪春山床前,他给我讲了很多这个山庄初建时的趣事。那时张怀文磨他要六幅画。他不肯。气得张怀文大骂他无情。
“为什么啊?你和二哥这样好。”
“他的山庄说白了就是私人会所,一些人推杯换盏利益洽谈的地方,一屋子酒肉味。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画挂在这些人面前?”
我笑了。
想来他真是这样的性情中人,门庭若市,所有人的事他都关心,可有时我又觉得他悠悠然隔离于俗世之外。
他看我笑了,也笑出声。
“那我最占便宜。我有你那么多画。”
“是。秋容都不及你多。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啊,你看我画画时眼睛亮晶晶的,一副快被吸进去的傻样。”
他认真又带着促狭地看着我,笑得眼睛旁边的细纹挤在一起。我跟着他笑,又忍不住嗔怪。纪春山是好看的男人,纵然已经不是男孩的年纪,哪怕他眼角有淡淡细纹,可是他爽朗笑起来的样子,仍旧可见少年般的飞扬真诚。
那天我执意要等他睡着再走,可后来不知怎的就那样趴在他床边睡着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在纪春山身边感受,约摸是像一个跋涉了很久很久的凄惶旅人,终于停在一处遮风避雨的房子里。
后来纪春山叫醒我。
“柠柠,去房间睡。”
我迷糊睁眼看他,觉得昏暗中他脸色有不正常的苍白。我正想问他,他却让我快点回房间睡觉。
我看他的护工进来了,我依言回去,倒头又睡着了。
第二天有些晚,才听秋容说纪春山身体不适先回家了,他特意叮嘱不要叫醒我。原来他在来山庄前身体就有些不适了,但难得秋容回来,张怀文也一直邀请,就答应了和他们一起去。
我回想他吃晚餐时的状态,才明白他那时恐怕已经很不舒服了,只是勉强陪着大家。
我本想跟着秋容回去,可纪春山说我第二天要上班,时候不早让我不要来回折腾了。我听电话中他声音有浓浓倦意便没有固执,让司机送我回到我的公寓。
“哥哥,你好些了吗?”
晚上临睡,我仍不放心,还是打了他的电话。
“不要紧,着凉了而已。”
“天气冷,不要外出了。”最近的气温骤然下降,可能离下雪不远了。
“嗯。”
他这一声嗯含着笑意,却也能听得出是因为中气不足减少说话量才这样的。
我不敢多打扰,道了晚安就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三天,年初的工作安排密密麻麻,各种数据和文件压得我日日加班到凌晨。本想中途给纪春山打电话问问他的情况,每次不是被会议打断就是又被交待了其他工作,到了晚上终于得闲,又不敢扰他好眠。
那晚接到管家电话的时候快要凌晨,我刚刚洗漱完毕正要睡觉。
手机焦急振动,是纪春山的管家。我心脏猛然沉了下去,这个时间,除非急事……
“柠柠小姐,少爷住院了,老毛病复发又有肺炎,现在他情绪不稳发脾气死活不肯治疗,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我们实在拿他没办法了。”
我挂了电话,在居家服外面套了件羽绒服就飞奔出门。冬日凌晨的风冷的刺骨,可我那里还顾得了那么多,跳上出租车赶往医院。
医院里纪伯伯和秋容都在。纪伯伯一脸愁容,脸上的憔悴让他看起来苍老许多。
“哥哥呢?”
“打了镇静,这会在睡。”秋容说。“柠柠,他死活不肯告诉你,他病了,非说是小毛病,执拗得要命。他脑血管有点出血,但问题不大,医生说可以自行吸收。可他着凉感冒转成肺炎,呼吸都吃力,还嘴硬说没事。气死我了。”
秋容是真的被纪春山气到了。
纪伯伯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说:“柠柠,他这臭脾气,可能只有你劝他才听得进。刚才和人家护士小姐发脾气,不肯配合,气得我都要心梗。”
我和秋容劝纪伯伯回去休息。
这边有我们两个守着就行。
纪伯伯年纪大了,被纪春山气的不轻,叹气一声,先离开了。
我和秋容坐在病房套间外,她给我倒了杯热水。
“真是拿他没办法。身体一不舒服,脾气就变坏,三十几岁像个小孩一样不讲道理。”
秋容看着我,良久又缓缓开口:“柠柠,你对于他不一样的。只是我哥的情况你也清楚,无论我是出于什么身份,都希望你想清楚,再做决定。”
“我想清楚的。只是他觉得我没有想清楚。”
“他往后或许身体会恢复得好些。或许……会更糟糕。”
“我知道的秋容。”
她笑笑,不再说什么。
“我回去换身衣服,这里管家护工都在,如果他再耍性子,你打他一顿算了。”
纪家兄妹,总是从容的。哪怕再病房里,秋容也镇定,还开起玩笑。
我推门进入病房。
纪春山戴着氧气面罩,安静躺着。床边挂着尿袋。他睡得并不踏实,或许是面罩让他不适,他时不时轻轻摇头。
后半夜的时候,他醒了。
他看到我,眯起眼睛,仿佛在确认什么。
“我在的。哥哥。”
我握住他的左手。
他慢慢握紧我的手。
他虚弱不堪,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医生护士鱼贯而入,替他检查,护工帮他翻身,替他换上新的隔尿垫。
护士要帮他擦洗,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粗暴一把推开,喘着粗气。
年轻的护士无所适从,我接过她手里的毛巾和水盆。
“我来。”
医生说:“纪先生出了很多汗,你们帮他擦拭身体,然后换身衣服。”
和医生聊过我才知道,他今天这样已经是好转很多的状态,前天他昏迷,差点被送去抢救。
医生走后,我让护工也出去。
我轻轻解开他身上的病号服。
他伸手挡我,被我弗开。
我什么都没说,不顾他的阻拦,认真帮他擦拭身体。
再次看向他时,迎上他的目光。不知是不是床头的映在他的眼睛里,他脸色苍白,眼睛却很亮,认真看着我。
他示意让我帮他取下氧气面罩。
我有些迟疑,看他眼神坚定,就帮他拿了下来。
“你……不要……做这些。”
他气短,说话是虚弱的气声。
我瞪他一眼,把面罩戴了回去。
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学着护工的样子,帮他翻身、擦拭。
我抱扶着他坐起来,笨拙帮他换了衣服。
他整个右边的身体,一点力气的都没有,瘫软的右手穿过袖筒全靠我的外力帮助。我把床头升起来一些,喂他喝了几口水。
我不说话。
他一直灼灼看着我。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两口,坐在床边。定定看着他:“我喜欢你,不是习惯性顺从,不是因为我混淆了感激,照顾你也并非出于报恩。”怯懦如我,说这些的时候几乎是勉强自己看着他。
他眼神有意外有震惊。他应该没想到我会这么直白在这个时候说这些。
“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
我不善辩白,说几句,就红了眼眶。
纪春山带着氧气罩,看得出他情绪也有波动,他有些疼惜地看着我。半晌,左手抬起擦掉我掉下来的眼泪。顺势慢慢把我拉进他的怀里。
我被他的手臂环着,忽然觉得又安心又委屈,不知怎么的,不住哭泣起来。他左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安抚我,轻拍我的肩膀让我平静下来。
那天晚上,我合衣睡在套间外厅的沙发上。我向公司请了假,专心照顾他几天。
早上过来检查的医生问诊,护士给他打了点滴,取下氧气罩,让他自己慢慢尝试放长呼吸。
秋容过来时,纪春山正乖顺配合医护的指导深呼吸。
“呦,昨天凶神恶煞,今天怎么这么乖巧。”
纪春山拿眼神剜她。
他还是会觉得胸闷气短,但已经比之前好了些。
护工扶着他坐起来。
我帮他整理好领口和头发。
“柠柠,我给你带了衣服过来。瞧你,这样一身,怎么见人。”
我被秋容一说,才想起自己还穿着家居服。
纪春山缓缓开口:“柠柠,回去……休息。”
他声音很轻,有有些喘。
“不行,柠柠在这才能镇得住你。”
秋容也强势。
我抱着秋容给我的衣服:“我请假了,那也不去。”说着就去换衣服。
我怎么敢离开,他那样虚弱。光是坐起来,头上都沁出薄汗。
待我回到病房,不知道纪春山和秋容说了什么。秋容一脸激动快步走过来抱住我。
“柠柠,真好。”
我不明就里,看向纪春山。他整个人无力靠在床头,看着我,抿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