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克隆迈过河床,野草依旧幽深,但裂地逐渐变为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庄园前的竹篱倒塌,仿佛被恶魔啃食的羊骨。
再靠近一点儿,连风声和虫鸣也听不见了。向日葵的残骸烂在地里,远方小屋看不出原本的色彩,只有一盏燃尽的油灯挂在屋檐下,风车停止转动,巨大的扇翼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没有危机,只有荒芜。
向日葵庄园距离滴流湖十几米开外,他不敢耽搁,回到同伴身边:“里面暂时没有危险,走吧。”
“塞克隆,有看到偷走地图的人吗?”
“没有。”普罗似乎有点灰心,他宽慰着:“没关系,重要内容我还记得,但问题不是地图遗失,而是我们的目的不能被有心人知道。”
说罢,两人来到棕红小屋旁,塞克隆道:“我刚才走了一圈,这里有火炮留下的坑洞,但不见交战的痕迹和尸体,连衣服武器也没有。”
“清理战场也不带这么干净的吧……”
普罗内心舒了口气:幸好没有,没有最好了。
小屋破败不堪,只剩得躯壳,屋脊坍塌,四柱宛如焦黑的煤炭。塞克隆轻轻一推,木门轰然倒塌,他拿出手电筒,小心走在前面。
这间屋子分为上下两层,内部乱糟糟的,厚灰尘扑面而来,混合着木屑、不干胶和浓浓的油漆味,大部分家用破败不堪,角落堆积着绘画工具和金属架,还有锄头以及发霉的花种。
“塞克隆,你看!”普罗把找到的卡乌邦军服递给同伴,只见它破破烂烂,血迹也变得漆黑。他道:“有卡乌邦士兵来过。”
“其他的呢?”
“就这一件。”普罗想了想,面露惧色:“但士兵怎么会出现在庄园主家里?难道是逃兵或者间谍?”
“屋里有两张床,可能是临时室友也说不定。”
天花板的粉尘簌簌而落,不结实的房梁掉下几枝断木桩。塞克隆道:“这里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此地不宜久留,去外面看看吧。”
两人回到向日花田,天空已经完全黑沉。
普罗打开手电筒沿篱笆行走,蹲身捧起干枯的花叶和沙土,石硕磨掌,仿佛灾难在脆弱的手心灼烧……“雨露和阳光能使万物茁壮生长,但尸体和火焰不会。”他无端想到这样的话,抬头望去,花骨残骸中立着一座墓碑。
它内敛地、低调地、安静地守在那里,悄然无息。
普罗擦去灰尘,墓志铭上刻着主人的名字:斯蒂芬。他难以置信地出声:“难道说,传闻中的庄园主竟然死了?”
“看上去更像座野坟呢。”
话音未落,塞克隆抓住十字架,猛地一拉。普罗惊到:“别啊!”
碎泥抖落,小片土地被连根拔起,里面似乎没有尸体。他用手挖了两下,摸到某个光滑、平整的东西:“是个盒子,过来帮我一下。”
“咱们这种行为不好吧……”普罗面露难色,捂住双眼:“深夜刨坟盗墓什么的,万一、万一被墓主的鬼魂缠上可怎么办啊……”
塞克隆认真回答:“那就再填回去。”
什么奇葩的脑回路!
算了。自己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普罗破罐子破摔道:“好吧。”
两人动手挖了许久,深藏不露的盒子终于重见天日,普罗累的跌在地上:“好像没什么特别的,骨灰盒而已。”
塞克隆晃了晃,盖子被压得死紧,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
没有骨灰,里面是张发黄的羊皮卷,其上铭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象形图画连绵歪斜,深深浅浅,仿佛越过千年洪荒,传递某种古老的讯号。
“普罗,你认识这些字吗?”
“不认识。”他手托下巴,眉宇微皱:“现在陶瓷景海镇和卡乌邦,都使用同一种语言文字,这个看上去也太复杂了。”
塞克隆拿出笔纸:“帮我举好手电筒,我来临摹。”
普罗照做,可没过多久就困意泛涌,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面对深奥的文字,塞克隆聚精会神地做摘录,生怕写错一笔。漫长的黑夜里,两人几乎忘却时间,就连初来乍到的警惕也渐渐消磨,只剩得荒间野鸟和无名小虫发出悄悄的夜鸣。
沙沙、沙沙沙……
微妙的动静,从向日葵残骸中传来,似乎有个东西在普罗头顶扑朔。他没在意,以为是片叶子或者风声,而定睛一看,是只蝴蝶。
蝴蝶……?
黑金的翅膀上,附有如同蛇鳞的花纹,鳞粉在夜色中闪烁着惨白的微亮,灰色触角微微怂动,仿佛嗅到了血腥,尖锐的口器像一副巨钳,跃跃欲试地靠近……更可怕的是,比起普通蝴蝶来说,它们足足大了三倍!
普罗骤然清醒:“塞克隆,有好大只蝴蝶!”
“快躲开——!!”
他被人拽到身后,刹那间,前方一道汹涌的热浪席卷而去,将夜幕映得火红,蝴蝶化为灰烬,空气中升腾的炽热闷得人无法呼吸。
塞克隆带上装备和普罗,向来路飞速奔逃。
“这、这些蝴蝶怎么会……?”
“是欧普拉神灵蝶!”
不对、不对!塞克隆越跑越快:据柯德金留下的手稿记载,这种生物早在几百年前就灭亡了,绝不该出现在陶瓷景海镇!
他忽然止步,心脏骤停。
数百只欧普拉神灵蝶挡在前方,形成一道密布的网,那巨大的鬼翼翕动,于凄厉的月光下重峦叠嶂,短短一瞬,它们铺天盖地俯冲而下,宛如陨落的世末流星。
“快退后!”
他无暇顾及伙伴,面对势如破竹的攻击,毫不犹豫开枪,可火炎枪竟于关键时刻变得迟钝,半秒后才形成火海屏障……欧普拉神灵蝶的阵型被冲散,但打落的残余很快又聚拢,化作一阵阵利刃再度袭来,几轮之后,双方仍紧张地对峙着。
每次行动前,欧普拉神灵蝶的触角都有规律的抖动,而后分别发动攻击,可随着数量减少,余下的似乎有些忌惮,连动作也变得迟缓。
塞克隆防守的同时,向着庄园外跑去。当最后一波袭击被击退,欧普拉神灵蝶忽然围成几只诡异的圆圈,在其间来回穿梭、飞舞,仿佛是某种特殊语言布施的交流舞曲。
他准备再次开枪,然而欧普拉神灵蝶却四散离去。
……结束了?
塞克隆依旧警惕,眼下两人已经来到滴流湖边,再三确认后,它们这回是真的没追上来了。他终于能松口气,转身对身后的同伴道:“呼——刚才真危险啊,还好我们都没……”
刹那间,他连呼吸都被生生掐断。
“塞、塞克隆,对不起……”
普罗呕出一口黑血,跪倒在地,双目茫然望着手腕——它被欧普拉神灵蝶尖锐的口器刺破,形成钱币大小的黑斑。
“被咬伤了?给我看看。”
据记载,欧普拉神灵蝶的鳞粉和口器带有剧烈毒素,且会伴随血液流至全身,如若一小时内得不到控制,便会毒发身亡。
塞克隆拉过手腕,对准黑斑猛然用力!
“啊啊——!!”
普罗浑身颤抖,佝偻着身躯,眼泪不住地落到咬紧的衣服上。黑色的毒液从伤口涌出,像水蛭的粘液附在手臂,他难受地想吐,但又出不了声,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般。
是不是,凯尔森老师也这样才……
他感到一阵惶恐。
“毒液挤出来了,很快就没事的。”
普罗听见塞克隆的声音,才觉察到原来浑身发抖的不止是自己,他抬起手臂正欲起身,可残留的毒再次扩散,从钱币变为手掌大小……塞克隆焦急地在包里翻找,拿出长绳,在关节处紧紧缠绕,拧成一道死结。
——怎么办,怎么办?
扩散暂且止住,但时间不可拖延,塞克隆冷汗几乎淌满全身:带他走,去找医生,离开这该死的荒郊野外!
他把普罗背起,对方忽然咳嗽起来,毒液从口腔和鼻中渗出,眼睛也肿胀充血。塞克隆吓得不敢乱动,只能扶他坐靠在背包垫上:“很痛吗,你感觉怎么样?”
普罗想说什么,却只能从喉间发出几声断音……应该是被毒素堵住导致的,他屏住呼吸,用力将口中秽物咳出。
“衣服、咳咳!我衣服口袋有麻药,快替我扎……”
塞克隆拿出一排小小的绿色针管:“粒叶籽,是这个吗?”
普罗点头,眼球传来不容忽视的酸胀,想要闭上,可视线仿佛蒙起一层厚厚的白雾,连声音也听不清了——随着液体注入,刺痛从皮肉向血管延伸,顿痛总算消失,眼前却陷于黑暗,如坠混沌。
毒素扩散暂且被止住了,塞克隆轻声道:“普罗?”
对方半梦半醒,反复念叨那些毫无逻辑的话,塞克隆既听不懂,呼唤也没反应,他只好把包内物品统统倒出,希望找到有用的药品,可普罗慢慢安静下来,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彻底慌乱:“不……普罗,你快醒醒、快睁眼……”
“这里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啊——!!”
塞克隆几乎绝望地喊起来,此境令他惶恐万状:是啊,战后的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呢?只有溃烂的尸体、埋葬的地雷,扫荡的士兵,或者食腐野兽和秃鹫……他猛然抬头,那几只乌鸦依旧伫立在枯枝上,月光倾斜,仿佛坟墓的灰烬簌簌落下,沉入漆黑的羽毛。
他用手指触碰普罗的鼻间,摸到一丝微弱的呼吸。
……还有救。
塞克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收拾包裹,背上普罗离开。可就在这时,一个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行动——
“少年,你打算带朋友去哪儿?”
“谁!?”
来者是个约莫二十五六的女子,她身穿素衣,独自一人。塞克隆见状放下火炎枪,他感到奇怪:“抱歉,我没想到这儿会有其他人,您是?”
“弥撒尔。”
对方不紧不慢地回答,仿佛对这番举动习以为常。
她望向塞克隆背上的普罗:“看上去,你们被欧普拉神灵蝶袭击了,以这位小兄弟的状况,来不及找到医院就会死的。”
塞克隆心下一惊,觉得此人出现的时机很是凑巧。他试探地说道:“除了现在带普罗离开,我们没有其他办法。”
“办法总是有的,就看你能否信得过我。”弥撒尔淡淡道:“欧普拉神灵蝶生性凶残,却畏惧火焰。它的毒素只有本身的鳞粉才能治愈,而我来这里正是为了收集鳞粉。”
这样兴许还有救。
塞克隆终于看到希望:“请问,可以借您的鳞粉一用吗?”
弥撒尔答应了。
她让塞克隆把普罗放下,去探查伤者的脉象和呼吸。然后,剪开勒得发紫的绳结,将鱼肚白的鳞粉匀铺在伤口处,再用细纱带缠好。
“急救做得不错嘛,不过以现在的条件只能简单处理。”
塞克隆实在无法放心:“谢谢,可我的朋友……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弥撒尔的目光瞄向地面,那里躺着三瓶空空如也的粒叶籽针剂,她忍俊不禁地笑了:“那要看你们自己配的麻药效果了,这个剂量若是再多两针,怕等不到中毒,他的命就完了。”
塞克隆面露窘色,尴尬在沉默中无限放大,也正是这时,他才突然想起要对救命恩人作自我介绍,于是主动伸出右手。
“我叫塞克隆,他是普罗,我们两个是普通冒险者,从卡乌邦第一次来到陶瓷景海镇,您呢?”
弥撒尔大方地同他握手:“等两位来我军营就知道了。”
“军营?”
“你该不会以为普罗真的没事了吧?他还需要些后期调养。”弥撒尔打趣似的说道:“而且,我救人从来都不是免费的,作为交换,我对你背上的那支枪很感兴趣。当然,你也同样有拒绝的权利。”
——弥撒尔是军人?卡乌邦,还是其他军队的……
塞克隆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但对方一眼就能看出火炎枪的威力,着实不简单,可眼下,救普罗才是最要紧的。
他道:“好,我们跟您去。”
“欢迎。”
她莞尔一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