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气温慢慢上升,他们也离姆拉花园越来越远,离去的时候,似乎所有神奇的魔力与庇护都黯然消失,黑色中划过一阵莫名地心悸,仿佛可怖的阴影如潮水般上涨。
埃兰始终走在前面,我应该也是安全的吧。
不……他不是上帝,只是普通人而已。乌托邦会死,庄园主也会死,埃兰已经受过伤了,和自己强大的伙伴塞克隆一样,面对未知的敌人和朋友的失去,也会束手无策。
乌云在天空漂浮,暴雨来了。
为什么一点征兆都没有呢?方圆百里死气沉沉,大地的身体裸露在外,却听不见心跳,安静地犹如死寂。潮水还在上涨,快要淌过薄薄的乌云,已经闷热干燥到极致了,怎么暴雨还是没有降临?
污潮带来了尸臭,像是呕吐物猛然灌入鼻腔。
埃兰的脚下踩着一片染血的衣料,他拨开芦苇丛,钓鱼佬哥哥的尸体顺着大石头滑在他脚边。
漆黑烟雾飘扬在战场,带走迷蒙旧时光
血河漫漫淌过了山岗,黄昏下灰影匆匆葬
……
“不,这、这是……”
他的身体上有被割裂的数十处刀伤,或深或浅,脆弱的太阳穴被子弹贯穿,浓稠的脑浆和肠肚从锋利的岩石流到芦苇丛中,老鼠和小爬虫从眼球爬过,慢慢吸食,最后将他分解。
远去的雁儿你在何方,是否记得过往的故乡
梦语间邂逅了金太阳,坠入幽暗深藏的光芒
……
“还有一个人。”
埃兰嘴唇泛白,不可抑制地浑身颤抖。他想要普罗背过身去,别看、别听、别想……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埃兰甚至忘记自己还拉着这个孩子的手,只是为了避免他遇到任何伤害。
尸体的脖子被绑在岸边的枯树桩上,在搁浅的源头顺着小浪沉沉浮浮、肿胀骇人,像是一只无主心骨,被放飞在天空任由挣扎的气球。与钓鱼佬弟弟一同飘来的,还有军需罐头和白色塑料袋。
而那些渔具、小板凳和被钓走的小鱼,亦不知所踪。
滴流湖的源头像潮水、像乌云、又像是那片堆满尸骸的海。
“不、不要……”
“怎么会这样、怎么这样,他们明明只是想钓鱼而已啊……”
普罗的掌心无意间从埃兰手里滑落,温暖而无力,像是一具流淌着热泪的尸体。他默然垂头,慢慢抽泣起来,埃兰不语,仍牵着普罗向越来越远的地方走去。
“我讨厌这里。”
“埃兰……我讨厌战争、讨厌战争!!”
他紧紧攥着对方的衣袖,近乎愤怒地狂吼起来,又像是从孤独的浮萍中寻求一线蛛丝。埃兰闭上眼睛,不去看被血污染的星星,只有天空安宁地像一块幕布,始终没人去揭开它背后隐藏着什么。山峦的炮火自沉默的黑夜中又一次炸响,他唯有选择带人绕开这条路。
“……你说的这些,我也同样不喜欢。”
埃兰的声音低低的,如同在潮水中游荡的纸船:“但要相信,总有一天它会结束的。”
——梦语间邂逅了金太阳,坠入幽暗深藏的光芒。
两人终于来到旅馆,安莱集市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也许是打仗的消息传到千里之外,连当地□□和地下工作者都藏在隐秘的地盘中。路上也会偶尔见到持刀行凶的斗殴事件,但对方甚至还没发现他们,埃兰就驾轻就熟地找到岔路避开,普罗忽然联想到地图被盗窃的时候,那个小偷也是这样一个厉害角色。
“上去吧。”
“真没想到,埃兰你居然会把我送到这儿。”普罗故意把表情做得夸张,有意无意蹭近他身旁道:“原来你是个好人,那我们成为朋友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什么叫‘我们成为朋友以后’啊?有这回事吗就瞎套近乎。”埃兰把普罗这个麻烦精往旅馆楼上推:“快去找你朋友,晚上没事别瞎逛!”
相处久了,他好像也习惯埃兰的损嘴,只管“噔噔”跑上楼去。没走两步就迎面撞见出门的塞克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友谊令两人短暂愣神,普罗当即反应过来介绍道:“看!这是埃兰,我交到的新朋友!”
“没看到。”塞克隆打了个哈欠:“我才刚睡醒。”
“不对,他前一秒还在这儿的!”普罗焦急地回头张望却不见人影,只能尴尬圆场:“没事,先回旅馆再说吧,嘿嘿。”
探险者已然归巢,今夜注定无月。
埃兰行走在安莱集市的尽头,手电筒的光源忽闪两下,愈渐而弱,他想起口袋里还有些备用火柴和蜡烛,点燃后顺着火焰而走。
他来到滴流湖的源头,扛起钓鱼佬兄弟的遗体,以岩石河流作为坟墓将二人埋葬。欧普拉神灵蝶围着芦苇丛翩翩而飞,栖息在埃兰走过的碎石路上,仿佛等待他回家,久违的向日葵庄园一步步近了,那座没有骨灰翁的荒坟出现在埃兰的视野里,他无言地蹲在它面前,深沉地注视着。
“我好像……很久都没有同你聊天了,亲爱的斯蒂芬。”
向日葵花庄园的,也是我的主人。
烛焰忽明忽暗地跳跃着,脆弱地扑朔,燃尽的油脂滑落在苍茫的黑夜里。它被置于枯瘦的荒草上,点亮主人的姓名。每当埃兰看见这个名字时,心中都会泛起一阵亲切,但千言万语最终隐匿于叹息:“如您所料,军队又来了,他们的目的还是‘鎏金’。无论北方还是卡乌邦,又或者是其他任何人,因为这种本就不该存在的东西!”
他的语气渐生悲凉。
“斯蒂芬,不瞒你说,今天我见到凯尔森……仇人的学生了。”
他停顿稍许,继续道:“他还是个孩子,但与我想象中的不同,甚至和凯尔森也完全不是一类人,我带人去了圣地,可还是没法完全相信他。不过您放心,那幅《向日葵庄园》,我一定会交到米西博物馆的老管主手里。”
埃兰的目光变得温柔,像姆拉花园的迷雾那般宁静。他慢慢起身,忽而想起羊皮卷上记载的歌谣,那是因战争无法回家的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
漆黑烟雾飘扬在战场,带走迷蒙旧时光
血河漫漫淌过了山岗,黄昏下灰影匆匆葬
远去的雁儿你在何方?是否记得过往的故乡
梦语间邂逅了金太阳,坠入幽暗深藏的光芒
……
“所以说,你出去遇到一个叫埃兰的人,他帮你去找到了这些,而且似乎还知道关于陶瓷景海镇的很多事?”塞克隆听了同伴的话思考着:“普罗,有留下埃兰的联系方式吗?”
对方一拍脑门:“我、我好像忘记了……”
“好吧。”塞克隆也没追究,转而拿起床头柜前的信:“刚刚我收到了阿穆斯的消息,说弥撒尔明晚让我们去澄牧边境的伤兵营帮忙,那边人手不够,但其实我不太想让你去。”
“这是为什么?”
“预感吧。”
“难道因为我一来就受伤吗?”普罗突然激动地站起来:“欧普拉神灵蝶是谁都没想象到的意外,我们说好要一起探险的!”
说这句话时,普罗的心中并无底气:他没有将姆拉花园的事情告诉塞克隆,不是缺乏信任,而是他隐隐觉察到那里对于埃兰的重要性。
塞克隆想了想:“也行。”
这、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普罗实在搞不清对方的脑回路。
两人的探险小队再度进入休整期,普罗把绿萝浇水换盆后,又把圆帽子散粉菇捣碎平铺在阳台下。最后,残留木香的铅笔停在未完成的埃兰素描前,任凭灵感一点点消磨殆尽,徒留一纸铅灰。而塞克隆与平日并无区别,他总是在计划、或者安排与探险有关的一切,比如:路线、住宿、时间、装备……以及过去的经验和将来会发生的可能。
约定时间来的很快。
澄牧边境的伤兵大本营距离旅馆还有很长一段路走,为了安全起见,两人决定吃过早饭就出发。普罗已经把圆帽子散粉菇磨成粉末,而塞克隆好像在与凶神恶煞的旅馆老板交谈什么。
“没有火炎枪杀伤力大,但胜在方便好用。”塞克隆把其中一把手枪递给普罗,另一把挂在自己腰间:“出发了。”
“是旅馆老板给的吗?”
“说给我们两个防身,也是弥撒尔交代过的。”
普罗掂量掂量,决定这辈子再不以第一印象视人,但与旅馆老板四目相对时,还是觉得这人身上杀气愈重……从来没有用过的玩意,他想:但我若是拿着,总归让塞克隆也放心些。
到达约定地点时,已经黄昏了。
这里对于冶炼武器的大本营来说,设备和场地都更为简陋、松散,比起伤兵营更像是临时搭建的避难所。一辆辆装载物资的车辆停在门口,医护人员和伤兵不断出入,混乱不堪,那些由谷仓、棚屋改建的屋子并不能有效保证卫生环境,就连人数和物资都异常堪忧。绝大多数伤者仍密密麻麻地挤在草场,只有一张垫子任其等待救治,或是自生自灭。
人声鼎沸的烦闷不时传来哭泣、哀嚎、喊叫、咒骂亦或是呕吐的喧闹。肉身受伤的人们痛苦地呼救,而部分战遗患者不安地呻吟,企图用自残的方式换取短暂平静。两人被裹挟在混乱里,甚至没有站脚的余位,从未拟想的恶劣环境,令两人都产生不适的生理反馈。
塞克隆捂住鼻子问:“你还好吗?”
“还行,就是今晚可要吃不下饭了。”普罗的脸色发青。
“跟你讲个笑话开开胃吧。”他依旧捂住鼻子,恢复往日那般没什么波澜的表情:“从前,香肠和肥胖的主人共同生活在一个森林里。主人负责砍柴生火煮饭,香肠就在饭里滚上一圈来增香,两家伙都过得很幸福。可是有一天,主人不想砍柴,也不想做饭,于是打算吃了香肠。”
“但烤香肠的中途,烤箱机坏掉了,香肠在烤箱里深受重伤,又被派去砍柴,结果被野狼一口吞掉。野狼顺着香肠走过的足迹找到懒惰而肥胖的主人,也把他吃进肚子里,哈哈哈哈!!”
普罗快哭了:“放过我吧,一点也不好笑——!!”
“不有趣吗?”
“寒毛倒竖的恐怖故事!”普罗下意识看了看周围的情景:远在天边的卡乌邦当权者、被派去与敌军作战的士兵、饱受重创的人以及被不知什么时候又被轰炸的大本营……“你当真不是在讲什么隐喻吧,怎么就比作烤香肠,人性呢?天理何在?”
塞克隆好像更开心了:“这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你打起精神来最重要。”
“好吧,好吧。”普罗在心里批注:讨厌的方法,成效待定,心意已到。
“现在我们需要去找一个叫楚蜜察的人,据说是优秀的医生。”塞克隆四下张望,终于看见由谷仓改良的医务室,他敲了敲门:“弥撒尔给我们的任务由她代为布置,应该就是这里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