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闷了一天的雨气终于倾泻而下,满庭瓢泼。
蒙恬自殿内追出,慌忙飞身,跪着拦在了嬴政脚前。众侍卫见状,一并齐刷刷屈膝。
“让开!”嬴政一声厉喝,带着自胸腔震出的暴怒,令人闻之惊颤。
蒙恬欲哭无泪,死咬着牙,将头磕进满地积雨,仍坚持着不肯让路。
嬴政剑指向他:“寡人命你让开!”
姜漪终于赶了上来,双手攀住嬴政持剑的右手,生怕他一怒之下真的刺了下去。
嬴政无声看了姜漪一眼,剑尖移开,绕过蒙恬继续向前。
姜漪紧跟着追到官署门前,巡卫见了嬴政,慌忙下马参拜。
嬴政径直夺了巡卫的战马,姜漪见状,赶忙过去一个飞扑蹿在他身后。
雨幕被飞驰的速度搅乱,大颗大颗雨点裹挟着骏马奔出的疾风,毫无章法地肆意砸在姜漪身上。
她觉得五脏都要被颠碎了,这可比马车快多了,也难受多了。
失去理智的嬴政一任扬鞭,战马蹄下生风,跑出残影。生怕被甩下去的姜漪双手向前死死扣住嬴政的腰,用力将头埋向他的后背,生怕密密麻麻的冷雨砸进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马停了下来,姜漪的身体已经麻木。
这场雨却还在下着,似是不会善罢甘休。
嬴政将背后缩成一团的姜漪捞过身前,姜漪抬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仰头问他:“王上要去哪里?”
嬴政举目望西:“寡人要去雍城,杀了嫪毐。”
姜漪看进他一双被疾雨洗过的眸子,目中赤红色被涤去,却沾染上了散不去的濛濛雾气。
心下仿佛随着这一眼,也笼上了氤氲。她暗自提了口气,缓声开口:“杀自然是要杀的,但不能这样星夜赶去将人一剑刺死了事。眼下王太后有监国之权,嫪毐侍奉多年,如今又已封侯,他手中染指的想必已不仅是王太后之权,朝堂上的势力应也盘根错节。贸然杀之,秦国朝局难保不生变数。而今之计,应先查明详情,再做谋划。且王上当务之急是先行冠礼,切不可冲动之下与王太后闹开,影响大局。”
嬴政垂眸静静听着,姜漪见他睫边一粒雨珠眨也不掉,固执地附坠在浓密长睫,不禁抬手将之抚落。足下空悬,挺身向上时歪了一歪,扶在她腰间的手略紧了紧,姜漪借势稳住了身形。她心知,自己方才一席话,以嬴政之智,肯定也能想到。只不过她事不关己可以冷静思考,而他却是辱母之恨难抑冲冠怒火。局中之人,终究难抵局外人的透彻。
远处蒙恬已策马赶了上来,郎中卫紧随其后,列队在不远处。赶来的一路,蒙恬都在绞尽脑汁想如何才能劝住已经暴怒的王上,可惜直到勒了马,都毫无头绪。抬头无措地望了一眼,竟见王上眸中凌厉之色已淡,似是冷静了下来。正如今日这一场夜雨,携雷霆暴至,目下又淅淅沥沥地行将收场。
嬴政一言未发,调转马头回了来路。蒙恬见状朝郎中卫打了个手势,跟着返回了官署。
行至后殿,章忌竟是没走。他恭敬立于中庭院中,看到嬴政返回,连忙又跪了下去:“臣万死!”
嬴政脚步未停,径直朝内殿行去,章忌挪动膝盖又跪向殿门。
嬴政在门前停了步子,偏头问他:“你可愿回咸阳?”
“禀王上,臣在平阳的这几年,幸得郡尉爱重,跟着他学了不少本事。昔年在咸阳,身为家中幼子,父亲一直希望臣勉力治学,做个文臣。奈何臣天生不好文墨,又不敢违父命,胸中郁结,镇日饮酒取乐,过得不成样子。”章忌腼腆一笑,提起从前的放浪形骸,自觉羞愧。转而又道:“自臣在平阳谋得武职,虽是小小司马,但却很开怀,无事就往营中跑,跟兵士们一同操练,日日过得都很畅快。是以,臣愿留在平阳,留在军中。”
嬴政点了点头。章忌确实是军中可造之材,今日平阳巡查时,城内军需管理井然,调度得当,足见其善筹算,知应变。此人留在平阳,未尝不是好际遇。于是不再多说,提步进殿。
蒙恬上前扶起章忌,两家父辈都是武职,多少有些交情。章忌谢过蒙恬,道:“今日是我贸然,惹怒了王上。”
蒙恬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不必介怀,王上心中自有分教。你且安心回去,切记,今日之事万勿向他人提起。”
章忌郑重点头:“放心,我有分寸。”
送走章忌,蒙恬提步进得殿内。见嬴政已换过一身青色深衣,长发未干,散散系在脑后,正坐在案前,提笔写信。待信写就,用漆封了,递给蒙恬:“发往咸阳,让蒙毅暗中详查嫪毐之事,尽快回禀。”蒙恬刚接过信,却听值守的樊於期报说有御史自咸阳打马而来,急奏王上,人已至衙署大门外了。
御史程衍得了通传的消息便急急奔向内殿,进殿前匆忙整了衣冠,恭恭敬敬地向嬴政行了礼,神色却难掩焦急:“臣程衍奉命随御史中丞大人留守咸阳,接到河西监御史急递:长信侯勾结戎翟,并于月前在其封国内有异动,私兵门客数出封国,未明去向。中丞大人以为此事重大,故派臣与赵御史分两路速速禀报王上和相国!”
又是嫪毐,嬴政眸中怒气再起:“月前之事,为何今日才报?”
程衍请罪道:“山阳、太原之地乃长信侯封国,月前已将辖内监御史悉数拘禁,锁了消息。此番是监御史张衡之弟扮作行商之人,跟着西行商队才得以出城,将情报传了出来。”
一个属地封侯,竟然敢如此藐视王权,只手遮天。蒙恬听得神色惊异,如今王上和众卿出城往雍,他却私下勾结外族发兵。长信侯这是要叛?
程衍再次一拜,恳切谏言:“还请王上速回咸阳!”
嬴政没接这话,而是问道:“相国到哪里了?”
程衍回道:“相国大人携众卿一行已到虢县了。”
按礼制,王冠礼,宗亲及重臣皆需前往雍地祖庙参加告祭仪式。百官随行者众,车驾浩浩荡荡四百余乘,吕不韦正是在这慢行车队之中。嬴政不愿随他们一路慢走,故而轻车先行,顺道经巡平阳。他们在平阳待了整整一天,慢行车队所驻的虢县距离平阳已较近了。
抬眼看了看天色,雨彻底停了,夜又重回静寂。嬴政转头蒙恬说:“你亲去虢县,传寡人染疾,需在平阳迁延数日,请祖母太后和仲父速来平阳商议推迟冠礼日期。”
虢县城南,数道飞骑疾驰掠近,来人并未下马,冲守城兵士亮了腰牌,马不停蹄直奔城内。
蒙恬见到吕不韦时,天还未亮,他正坐在厅中,衣冠齐整,显然是在等他。
见蒙恬满身风尘地进来,吕不韦命侍从斟了杯茶递过,继而开口问道:“王上如何说?”
蒙恬将一盏温茶仰头饮尽,答说:“王上请华阳太后和相国大人前往平阳议事。对外则称王上染疾,冠礼延后几日。”
吕不韦抬手捻了斑白须髯,数息之后点了点头:“事不宜迟,你即刻去禀华阳太后。”待蒙恬走后,吕不韦吩咐身旁侍从:“传御史大夫、宗正和中尉来见我。”
华阳太后寝处,灯火骤然亮起。她看着夤夜而至的蒙恬,满脸肃然,心内已绷紧了弦:“究竟发生何事,你照实说。”
蒙恬沉声禀道:“长信侯嫪毐谋逆,王上请太后和相国速往平阳商议。”
华阳太后身子晃了晃,很快又抬手撑住了案几。
山雨欲来,这位历经宫廷风波的老妇,迅速镇定了下来。一边命侍女收拾行装,一边对内侍说:“去请昭临。”华阳太后是楚国公主,后嫁与孝文王,历任秦王后、太后,也曾行过监国大权,是以朝中楚系势力存在至今。芈昭临即是楚系一员,现任太仆丞,乃是太后侄孙,深得信任。
嬴政染疾的消息于翌日传至百官之时,吕不韦与华阳太后已赶去平阳。
将过正午,一行人到得平阳官署。
樊於期暂领郎中卫,奉命将官署围得水泄不通,宛若铁桶。见到吕不韦几人后,径直将他们带进前殿。
华阳太后甫一进殿,嬴政即上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孙儿不孝,动累祖母。”
华阳太后垂手抚了抚嬴政:“吾儿快起,国事当前,休说此话。”
嬴政又转身朝吕不韦行了一礼:“有劳仲父。”
一年轻男子自后方转了出来:“臣芈昭临参见王上。”
跟在一旁的姜漪看着这名男子,身形修长意态娴雅,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却被下方一双沁着琥珀瞳仁的桃花眼消解了凌厉。
“昭临机敏,亦通兵道,吾便将他带上了。”华阳太后边说边径自坐到了正席。
嬴政抬手虚扶芈昭临:“表兄不必多礼。”
几人落座,顾不得舟车劳顿,华阳太后开口问道:“事态究竟如何?”
吕不韦说道:“监御史传回的消息是长信侯起兵出了太原,但去向未探明。眼下王上及众卿往雍,咸阳都城空虚。若要谋逆,正是好时机。”
嬴政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嫪毐封地兵力不过数千,戎翟支援给他的人马也不会太多。他敢谋逆,定是咸阳城内有接应。”
“此人在咸阳经营数年,又做了封侯,勾结几个朝中官僚在所难免。我已令御史大夫拟了名单,上皆素日与之交好之臣,但恐不尽然,如今再去详查已是来不及。”吕不韦从袖中掏出名单递给嬴政,继续道:“眼下咸阳无人镇守,若长信侯一朝得势,夺了都城,秦国江山定遭动荡。王上宜速速返回,坐镇王都,平叛逆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