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将名单细细看过一遍,略作思考后说:“嫪毐兵力不多,定会集中全部急攻咸阳。御史言其月前就已起兵,此时想必已隐秘驻扎在咸阳附近了。平阳往咸阳行军路线仅有一条,若此时班师回城,太容易遭伏击。”
嬴政转头问蒙恬:“咸阳城中兵力还剩几何?”
蒙恬禀道:“城中留守卫尉军有2千,中尉军有5千。”
嬴政听完皱眉:“不对,以咸阳城内兵力,嫪毐当是无法快速攻下。两军一旦僵持,咸阳就能等到蓝田大营的援军,他必败。”
嬴政再次看向与嫪毐交好的朝中官员名单:“城内与之勾结的叛党,定是有人可以轻易打开咸阳城门,让他不费一兵一卒地长驱直入。”
若真如所料,那么咸阳城中的卫戍部队中已有叛党。这样一来,即便嬴政想班师回城,也回不去了。嫪毐必定不会放虎归山。
华阳太后支手抵了抵发疼的额头:“相国,蓝田大营能调兵几何?”
“蓝田大营现有驻军4万,从平阳快马过去传令,再发兵至咸阳,精锐军要1日时间,常规军需2日。不过,嫪毐既已潜伏在咸阳周边,蓝田大营到咸阳的必经之路一定会安插眼线,一旦发现有军队赶往咸阳,他定直接进城。”
华阳太后不屑笑道:“4万蓝田大军,再加上平阳驰援的救兵,即便他进了城,难道还能守得住吗?”
吕不韦皱眉捻了胡须,斟酌着开口:“大兵攻城,嫪毐虽必败,却也极有可能鱼死网破。”
所谓鱼死网破,便是屠了咸阳城。
都城被屠,不仅仅是国家的元气大伤,更会使尊严尽失。若咸阳真的被屠城,那么对秦国而言,简直是天大的耻辱。在六国面前,都将抬不起头来。
嬴政放下了手中名单,单靠这个,实难断定城中谁是为嫪毐开城门的人,又或许,能为他开城门的,不止一个。
默了默,他抬起头说:“祖母,孙儿想去雍城。”
“不可!赵姬已在雍城驻地两年余,她与嫪毐……”华阳太后忽然把话咽了回去,谨慎了措辞道:“嫪毐深得你母后信重,雍城势必有他的人,你不可贸然入城。”
嬴政心内嘲讽一笑,原来母后与嫪毐私通之事,竟然如此多人知晓。暗自敛了心神,他继续说:“嫪毐现下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在等孙儿进雍城。进了雍城,他便能将我困在城内,封锁消息,然后放开手脚拿下咸阳。等他掌控了咸阳局面,再分兵来攻雍城,则胜局在握。”
即便消息泄露,嬴政在雍城得了咸阳失守的消息,再发虎符调兵也一定会被截住,传不到各处驻军。真是打得好算盘。
华阳太后再劝:“你就待在平阳,跟他僵持着,只要不进雍城,他便奈何不得你,定会作罢撤兵。”一国之君以身犯险,她作为太后,绝不能允。
嬴政对华阳太后温声道:“祖母,孙儿总是要加冠的。”
礼莫大于祭。按祖制,秦王加冠,必去雍城祭告祖宗,才能名正言顺亲政。若龟缩平阳,此番虽能保全,但咸阳嫪毐的同党也不会浮出水面,而是继续潜伏在朝中。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卷土重来。若要逐个查明,连根拔起,只能徐徐图之,耗费几年时间也是有的。但他不想再等了,必须尽快亲政。
嬴政走到悬挂的地图前细细观望,对吕不韦说:“仲父,寡人欲调2万蓝田军秘往雍城附近待命。”抬手圈了雍城所在,他继续道:“雍城不是嫪毐封地,他不敢在城内屯兵,叛党势力不会做大。3千卫尉随我进城后,他们不敢直接反了。只能锁住城门,封锁消息,等嫪毐从咸阳带兵过来。”
芈昭临听得眼神一亮:“所以王上是要先发制人,一旦雍城叛党有所动作,蓝田大军便一举反夺了雍城。到时封锁消息的,就是王上了。王上甚至还可令投降的叛党给嫪毐送个假消息,等他率兵迢迢地赶过来,王上则可以逸待劳,瓮中捉鳖。”
蒙恬也听明白了嬴政的计划,抬手在雍城旁边的一处圈了:“斄邑距离雍城仅半日路程,可将蓝田军屯住至此。”
吕不韦思索了一瞬,问:“从平阳传令到蓝田大营,再调兵至斄邑共需3日,所以王上想将冠礼推迟至3日后?”
“不错。寡人不进雍城,他势必不敢发兵。但若迁延日久,他也会生疑。3日正好。”
“既如此,臣已将虎符带来,可即刻前往调兵。”
嬴政看了眼站在华阳太后身旁的芈昭临:“仲父将虎符给昭临表兄吧,让他带兵至斄邑与寡人接应。”
吕不韦并未提出异议,将虎符交给了芈昭临。
芈昭临双手捧过虎符,朝嬴政重重一拜:“臣定不辱命!”
嬴政重又将计划在心内盘算一遍,问了一句:“咸阳城内可有堪用之人?”
华阳太后见嬴政将虎符给了芈昭临,接了话道:“治粟内丞景怀玦因督查粮秣之事未毕,人留在了咸阳。”景怀玦是华阳太后的侄外孙,楚系朝臣的一员。
吕不韦道:“景卿方寸不乱,通权达变,有他在咸阳城内接应,确实稳妥。只是眼下需找一个能将计划送进去的法子。”
“老妇去吧。舟车劳顿,又逢王上染疾,吾急火攻心,犯了胸痹旧疾。这旧疾多年未发作,出行未曾随身带着丸药,故而急返咸阳。”叛党见华阳太后只身返回,构不成什么威胁,反倒多了一个人质,定会放人进城。
芈昭临接着说道:“怀玦以探病为由进宫也名正言顺,姑祖母便可趁机将计划转告给他。”
计划已定,吕不韦起身道:“众卿仍在虢县待命,既然要佯装不知地做戏,那臣就返回虢县,带队继续往雍。”
三日后,雍城。
数日阴雨终于放晴,奋力突破层云的日光打在蕲年宫琉璃檐顶,折射出熠熠辉光。
九级黑玉阶沁着残雨,阶陛之上是七丈玄纁祭台。青铜浇筑的夔纹炉鼎蒸腾着杳杳香雾,将青金石镶嵌的昴宿星图氤氲地笼罩着。
八十一名太祝手持松脂火把分列在九鼎旁。有风掠过,鼎腹饕餮吞食的雷纹发出断续沉吟,惊得待宰的牺牲绷紧了拴缚的铁链。
祭台前方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嬴政孤身站在另一端,身穿十二章纹冕服,宽阔的肩背将金丝线绣的日月星辰稳稳撑起。
文武众卿分列甬道左右,垂首躬身。三千郎中卫身披甲胄,手擎玄色旌旗,井然矗在外围。从高处看去,旌旗在风中翻卷,宛若黑色游龙。
青铜钟磬的嗡鸣自高台漫下。嬴政抬头,张目直视了一瞬东方的红日,随即踏着沉沉钟声,一步一步朝祭台方向走去。
他生得高大,九尺身量自群臣中穿行,巍巍鹤立。四山纹玉扣嵌革带紧紧勒于腰间,更衬得双腿修长。阔步迈起,冕服宽大下摆摇曳,凛凛间荡出无边威严。
“臣等恭迎王上!”群臣之首的吕不韦扬声高唱,众卿随之跪拜行礼。
嬴政稳稳站定,看向立于祭台的母后赵姬和叔祖玄阳君,笔直跪了下去。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去尔幼志,顺尔成德——”
初加缁布冠:“王其尚质重古,务本治国——”
二加皮弁冠:“王其亲政恤民,施行仁德——”
三加爵弁冠:“王其尊仪崇礼,敬事神明——”
嬴氏宗亲长玄阳君赞冠毕,为嬴政加上了代表诸侯身份的九旈冕。
他们的王与此时的大秦一样,正值盛年,就如这悬空的红日朝阳。
嬴政缓缓起身,转身俯视阶下众卿,冠冕缀下的玉旒珠垂落眼前,神色莫辨。
玄阳君扬声再祝:“使王近于民,远于佞,啬于时,惠于财,任贤使能!”
赵姬走上前来,将象征大秦王权的王玺交给嬴政。
嬴政看向他的母后,一别数年,她仍是这般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眼神中透露出的,是对他一如既往的疼爱。可嬴政如今的心境,却不知该如何回应那道温柔目光。他捧过王玺,垂目注视着陨铁打造的玄鸟玺钮,钮身纹理细腻,每一片飞羽都栩栩如生。
在此之前,秦国的政令需要太后玺和相国印一并加盖方能生效,此番秦王加冠亲政,王玺一经启用,即是王朝唯一的合法象征,太后的监国权和吕不韦的摄政权随即丧失。
骤然天空投来暗影,抵近时簌簌作声,竟是密密麻麻纷飞的鸟群,霎时遮天蔽日。
一声响彻云霄的清鸣裂空而发,群鸟散去,原本湛蓝的天空现出赤烈红霞,状如翙翙其羽之凤。
“灵氛告余以吉占,历吉日乎吾行。”一道泠泠声起,清澈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像昆仑玉脉深处凝霜化水时滴落般清越。
众人恍然循声望去,一天红光之下,祭台的另一端盈盈走来位绰约女子。身着青云素衣,像骊山初晨凝起的烟霭,一练洁白霓裳,沉淀着月华洒下的清光。衣袂翩飞,似乘风而至,容色端丽,顾盼间神态庄严。
女子缓步走向嬴政,步态从容,宛若凌波。手捧一柄七尺长剑,剑身盘踞着错金螭龙纹,剑柄满嵌黑曜晶石:“执长剑以拥幼艾,君独宜为民正。此剑名为鹿卢,今乃赠与君下,以贺冠礼。”
嬴政双手接过长剑,佩于腰间。
玄阳君山呼而拜:“神女亲至我王冠礼,佑我大秦国祚永续!”
阶下众卿听到此为神女,仓促下拜,惶惕不已。
嬴政开口:“神女天临,泽我大秦,政固请立庙奉祀,筑殿留居。”
“吾受玄母天尊之命,下界临察,闻听秦王冠礼祝祷,特来相贺。既蒙款留,却之不恭。”
话毕,神女转眄阶下众人,笑靥流光。
众卿朝祭台俯伏,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