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人间的记日来算,几何来无尘宗那天是天仁三十年,八月十五,正逢团圆的好时节。
苏宣那时跟往常一样下山为去清河县做准备,走到半道上,被山顶落下的梨花吸引了一瞬间的注意力,也就低头那一眼,仿若敲定了他这一辈子。
几何是天河宗明安长老在外流落了多年的亲生儿子,十五岁那年才被找回来,据说是天生的剑修灵体,但幼年时受过损伤,尝过很多办法都没法根治。而无尘宗以修剑闻名,心法极其适合几何恢复心脉,所以现在才会送到无尘宗来,希望拜宗主为师。正巧前两年宗主夫人下山遇险,曾得到过明安长老的帮助,故而宗主应下这位徒弟,算是皆大欢喜的一件喜事。
苏宣平时深入浅出,这些事全是听那些门中弟子聊天时所说。
他才来这儿不过两年,一向对外界之事听过即忘,但这些信息偏偏就是在他看见那个少年的第一眼,就全都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苏宣是个极其看脸的人,对于长的好看的人,他的目光总是会忍不住跟随人家。他自己就是个雌雄莫辨的美人,这一点他一直深信不疑,而几何的外貌条件即便是放在芸芸众生里也称得上出挑,甚至可以同自己媲美。故而,苏宣第一眼见他,其实是有些喜欢的。
修仙者早八百年就不只局限于男女之情,断袖与磨镜屡见不鲜。苏宣向来认为爱不受限于一切条件,喜欢便是喜欢,无论男女无关立场。只可惜这个人出现得有些晚,他已经过了那种为爱奋不顾身的年少热血时期。
在苏宣那,一见钟情是一定要将对方追到手的,强扭的瓜甜不甜也只有扭下来才知道;但在宣和仙君这,喜欢或爱也未必就要厮守终生,剥夺对方的选择权,那太卑鄙。
“宣和,这是天河宗的几何,已经作为内门大弟子拜入我门下。”宗主陈知让开半边身子,露出身后的几何互相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无尘宗的散修,你便唤作宣和仙君。”
“从今日起,你便跟着宣和仙君好好修炼。”
苏宣抬眼看着陈知,似是有些诧异。几何却从容大方地行礼:“见过仙君。”苏宣本能地伸手扶起几何,眼珠一转随即明白了个中缘由:
上月南疆出现火蛇之乱,陈知怕是在那场战乱中损伤了元气,想必是要闭关静养一阵子。
“宣和放心,此事我同明安长老早已商讨妥当,宗门上下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人选。只是这些时日要劳你多费心。”陈知笑眯眯地,气色却大不如前。
苏宣点头:“无妨,只是眼下我需下山,就将他暂且与小少主安置于一处罢。明日我再安排功课。”
“小少主近日的考练都未通过,正好两人做伴从头学起。”苏宣说着,作揖告辞,“那我便先去了。”
这番话一出,陈知已是皮笑肉不笑,脖颈间青筋暴起:“好,好,好,你且先去忙。”
分开后,苏宣还未走出山门就听到了七曜的哭喊声,在幽深高耸的山与山之间回环。
苏宣嘴角微翘,这一次难得心情没有那么糟糕。
当天晚上,苏宣没有在清河县留宿,他回到观海峰时天边刚出现第一缕朝霞。苏宣推开自己竹筑小院的门,也不打算再睡,径直走向小书房。书架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古籍,苏宣轻车熟路抽出一本,坐在桌案前开始写写画画,一旁散落在地的白纸上全是复杂晦涩的阵法图。
离授课时间还有一个时辰,苏宣从各种各样的阵法咒文里抽出身。一夜没休息,苏宣推开卧室门准备换身干净衣服。
一走进房间苏宣就眉头一皱,随着喝斥一记符咒就拆开屏风直直冲着榻上的人而去。
何方宵小都敢直接登堂入室了?
“嘶!”榻上的人躲闪不及,被符纸划伤了脸。
几何颇有些委屈地捂着半边脸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来是想在这等仙君回来的,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苏宣一下子愣住了:“你怎么不在你自己房里,这么早找我有事?”他抬手灭了角落里燃着的香炉,从床头小抽屉里拿出一瓶药递给几何,“敷着,一日一次,三日即可。”
几何接过药,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是想来请教苏宣一些功法。苏宣哪能看不出来,这是七曜那小子昨日受了气,拿几何当出气筒。他早该多想一点,七曜的尚年幼,山门上下又都宠着,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突然让他跟一个陌生人共住,他必是要闹的。
至于睡着这件事,苏宣从两年前就一直有梦魇的毛病,屋里常点着安神香。观海峰上平时就他和七曜两人,现在多了一个,他多少还是考虑得不太周全。
苏宣看着几何眼下的乌青,无奈地转身离开:“罢了,不是你的错。你今日先在此处歇息,晚些时候我再安排。”
几何应下,待苏宣的身影消失在院落里,他才放松下来,周遭气势大变,浑不似个委屈吃亏的少年。他把玩着手里沁凉的玉瓶,漫不经心地重新燃起香炉里的余香,靠着床榻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过来已是夕阳满地,几何活动着筋骨走出院落。
“师尊,徒儿真的知错了。”一身炽烈红衣的小少年正规规矩矩头顶茶水,扎着马步,仔细看,他的小腿肚已经开始打颤。
苏宣喝着茶,敷衍地翻看着七曜抄完的一千遍宗诫,并不理会。
七曜已经扎了一下午的马步了,以往只要是他撒撒娇,宣和仙君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今天就因为那个臭小子,自己被罚抄一早上的诫规就算了,现在师尊更是理都不理自己,只一味罚站。
想到这少年气性便压不住,嘴唇微动暗骂了两句。
修仙之人的耳力远胜常人,更何况几何从他身后经过。
“啊!”一颗极小的石子不知从何方飞来,正中七曜脆弱不堪的膝盖,他扑通一下就正正好跪在了几何的面前。
一盏清茶敬了天地,苏宣却全作看不见,仰头饮尽杯中最后一口,抬手施法扶起七曜:“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回去好好准备明日的功课预习,若是小测再不合格……”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眼神轻飘飘落在七曜的尾椎往下。
“知道啦。”七曜有气无力地摸到蒲团旁刚准备坐下就疼得翻身,蔫蔫地趴在一边不说话。
苏宣无奈地笑笑:“阿离,明日是七曜的生辰,今晚带你家小主子回去休息,好好捯饬一下。”
“你,跟我来。”
七曜把脸从柔软的蒲团里挖出来,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苏宣领着几何远去的背影,他既生气又有点高兴地努努嘴小声抱怨:“原来还记得啊,也不是完全的喜新厌旧嘛。”
苏宣不知道小孩子的弯绕心肠,只带着几何回到悠悠院——观海峰的弟子院落。
“这里比不得宗门里其他的弟子院落,你且暂时委屈住着。东边七曜既然已经占了,你往后就歇在西边吧。”苏宣踏上西厢房竹门前的台阶,咬破手指画符布下禁制:“七曜是孩子心性尚未经过人事磋磨,今日想必你也已经出气,日后便同他好好相处。”
“我不要求你们亲如兄弟,只希望你们专心修习,该有的心思别放到那些小打小闹上。”
“记得了?”
苏宣符成,禁制落,泛着淡蓝色光芒的符法渐渐隐藏于竹门之中,他侧头看向几何,残阳的光顺着他的脸颊勾勒成画,上挑的眼尾自带几分勾人心魄。
几何愣神半息,低头乖乖应是。
待到明月高悬时,几何依旧站在门前,只看着苏宣离开的方向发呆
自此十三载,观海峰上热闹非常。
…………
“师尊,无尘宗的防御相当严苛,而我们观海峰又背靠无妄海,为何还要在我门上设下这等防备阵法?”
几何禁不住酒精的挥发,嫣红的眼睛水波潋滟,只看着自己门上,在夜里微微发光的法纹,怔怔发问。
七曜这会刚弱冠,酒量也是出奇的差,一个头两个大地伏在桌面上却还不忘大着舌头怼说几何:
“你四不四……笨……呃……呐,师尊……呃……这么做……肯点……有他的……”
话还没说完,他费力抬起的头就重重磕在桌面上。
苏宣看着两人面前见底的一瓶佳酿颇为可惜地摇摇头——连自己酿的荔枝酒都能喝醉,以后想尽兴喝酒是无法找他俩了。
“不儿!”
苏宣身形微震,僵硬地扭着脖子看向自己一惊一乍的小徒弟——
只见他摇摇晃晃撑着桌子站起身冲着倒下去的几何质问道:“谁允许你喊‘师尊’了?你喊我‘师兄’了吗?你就‘师尊’上了?!”
“再说了,禁制……呃……窝……的……蒙上也有!”口齿清晰坚持不到两句话,七曜挥舞着手想拍打几何,因为晕眩次次都落空。
“好了好了。”苏宣怕他摔了第二天又跟自己哭疼,伸手握住他发烫的手引着他重新趴下。
几何还没有彻底醉倒,他只是没什么力气。
看到苏宣主动去牵了七曜,他不满地卯足力气长臂一挥。
苏宣本就没有用力,被几何这么一打,不但没有扶住七曜不说,更是直接把他摔到了地上。
好在七曜醉得厉害,趴在地上就睡着了。
这是深秋,弯如弓弦的月亮钩在幽绿的竹枝之间,丝毫不注意,凉意都会顺着缝隙钻进骨子里。
苏宣无奈地敲了一下几何的额头,俯身打算将七曜送回房里。
“宣和……仙君……”几何喃喃着却伸手牵住苏宣的衣角:“你对我……明明是不一样的……”
对着这么一双不笑都含情的湿漉漉的眼眸,苏宣终于承认自己也有点酒意上头。
“我送他回房。”
苏宣有点好笑地看着几何逞强的样子,也有点气自己这只知道看脸的没出息的毛病,干脆坐回去,一杯又一杯下肚。
几何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把七曜丢回他自己的床上,出来看到的就是支着头,眉梢都带笑的美人。
就几步路的功夫,苏宣面前已经新空了两坛子酒。
几何的醉意被夜风吹走些许,也被苏宣现在的样子勾走些许。
他有些清醒又有点迷糊地走到苏宣腿边蹲下,如释重负般闭眼将下巴搁在仙君腿上:“你也喝多了。”
“胡说。”苏宣冰凉的手轻轻捏住几何的鼻子,反复几下就要撤走。
几何眼都不睁,就握着那只手放进了自己滚烫的胸膛里:
“是,我胡说,我才是那个喝多了的。”
说着,几何睁开眼盯着苏宣。
苏宣有点慌乱地躲开他,还想抽回自己的手——他见不得几何侵略性这么强的一面。
但几何哪会轻易放过他,手上不撤力,脑袋还一下一下蹭着苏宣的膝盖:“弟子实在没有力气回房了,还劳烦仙君送我一程。”
月未眠,夜未央,无妄海的浪涛一晃一晃到天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