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七似乎病了，自那个冬日起，一直病了整整六年。

    顽固的高烧持续了十个时辰，折磨她的却是那袭骨的寒。西四所的屋子两人一间，可这间只有她一人住，她窝在里头生着病，没有一个人发现。

    在第二日天破晓之前，高热终于退了下去。没延医问药，寒症自己就好了。

    她能自己好起来的，只要不被人发现。

    她会连着父母和霍霍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连着姚府那一百多条人命，她没那么容易死，更不会轻易倒下去。

    三五年没得过的高热，今冬发了两场，一次是落水淋雨之后，一次是在冬寒料峭里跪出来的，不过她压根忽略了这些原因，却把发病归咎于粘上了宋无忌那毒王八倒霉催的，不然这病为什么早不生，晚不生，偏偏都是遇到他之后生？

    想到摄政王，脑海中就出现男人锦衣玉袍、高高在上欠扁的模样，条件反射一般朝空中挥了两下拳头，桃七入宫以来，每日都要假装揍他一回。

    击打完了空气，她仰面倒回乱七八糟的塌上，眼看着光秃秃的天花板，思索着宋无忌究竟要她干什么，她自己要的又是什么？

    梦中的一幕恍惚又在眼前，与那天一模一样，乌袍金冠宋无忌坐在马车的里，他的脸吞没在阴影里，坚固的、暖如春日般的马车，她一钻进去，便能将自己与风雪与这绝情的世道隔离。

    她似乎并不排斥那天呆在宋无忌的身边。

    病中昏睡了八九个时辰，醒来之后之后倒是神清气爽，身体轻快爽利，就是饿的前胸贴后背，可天还没亮，西四所的早饭还没出锅，去早了也不赶趟儿。桃七摆弄起屋角的一捆竹子，就着照明的烛火开始做套娃娃。打算紧赶着今天做好，送到陛下面前给他逗逗闷子。

    这捆竹子是她花了花几天才选好的，只砍了竹子中部以上的部分，取用的也是第一个竹节一指长的部位，像个盛水的竹筒，又比竹筒短了一半，跟不倒翁一样高。她将这节竹子表面磨光，边缘处理得圆润，又用从宫廷画师那里顺来的颜料和画笔，在表面画出一个围着帽兜、笑呵呵模样的福娃娃，画好后，放在一旁阴干。

    第一个做好了，选了细一些的竹子，开始做第二个，还是做成了那副模样，不过娃娃的表情和颜色同第一个有些许不同。

    日光从窗棱透进来，照出屋中扬起的竹屑灰尘，晨起的钟声划过西四所四方的天空。她做得认真，似乎都到了忘我的境地，差点把早饭的时辰误了。

    晌午，小皇帝歇晌起床。来到御书房，左右看看没有人，按理说这时候有个麟德殿的小太监或者宫女在桌边随时应付陛下所需，只瞧见一尊憨态可掬的笑脸娃娃，摆在他的桌案边沿。

    他第一眼以为是个脑袋瓜子平平的不倒翁，仔细一看才发现“不倒翁”的底部居然是平的，像是拦腰截断了一样。好奇地拿起来，原地居然又出现了一尊小一点的“不倒翁”，大一点的那个底部居然是中空的，散发着竹节的清香。

    他由衷一笑，放下大娃娃，拿起第二个娃娃，原地又露出了第三个更小的，那个娃娃一脸怒容，似乎头顶上燃着火。

    他又被逗笑了，还有点自嘲，都已经被骗过一次了，怎么就没想到第二个下面还罩着第三个。不过接下来他可有了心理准备，第三个移开，果然露出了第四个冷脸娃娃，冰蓝色的瞳孔，倨傲得活灵活现，拿起来，底下是五个娃娃、第六个哭泣娃娃和委屈娃娃。

    他以为第六个就是最小的了，因为委屈娃娃已经只有一个拇指的指节那么大了。底下应该藏不住什么东西了，可是拿起来之后，居然真的出现了第七个！

    那是个穿着黄色衣袍一点点大的小东西，没有那些夸张的表情，头顶也没那么平整，戴着黄色的纱帽，眉眼清润，仪态得体，并拢腿坐着，怪乖的，仔细看两眼，嵇铭觉得这小东西像自己。

    他将这七个娃娃按照大小顺序摆成了一排，拿起这个看看，那个瞧瞧，再将他们一个个叠起来放在掌心，爱不释手。

    “陛下可还喜欢？”桃七从书柜后面绕了出来。

    嵇铭笑得灿烂：“小桃子，这些是哪里来的，街市上买来的吗？”

    “不是买的，是奴婢自己做的。”

    “你还会做这个？真厉害。”

    桃七将大小不一的套娃娃一个罩着一个摞起来：“两年前，我从一位来烨都经商的北方胡人那里见到了这玩意儿，是他们那儿的风靡多年的，可惜那个胡人没找到作坊大批量生产。我留心多看了几眼，学着用竹子自己做，全烨都都没有地方买，只有我会做。”

    她说得志得意满，好像会做几个玩偶娃娃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这个叫什么？”

    “胡商的名字我听不明白，奴婢自己给它取名叫套娃娃。”

    “除了套娃娃，你还会做别的吗？”

    桃七眉飞色舞：“奴婢还会做竹蜻蜓、蹴鞠球、不倒翁、空竹……只要陛下喜欢，我都做出来。陛下日日开心了，奴婢看着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嵇铭听着，脸上的笑意却衰减了下去，小声道：“还是别做了吧。”

    “怎么了？陛下不喜欢？”桃七疑惑。

    “不是……”嵇铭摸着笑脸娃娃平坦的鼻尖，眼底闪过几分落寞，“一个就够了……多了，我怕留不住。”

    桃七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蹙了下眉心，语气故做轻松：“好，等陛下能靠自己留得住了，奴婢再给您做。”

    ……

    几日后，又轮到桃七守夜，为了不留下把柄给旁人做文章，她一整晚没合过眼。寅时梧桐进门的时候，冷冷地扫视她，眼神不善。掀开金丝楠木镂空雕海棠通顶拔步龙床的的帘子，伺候陛下起床。

    桃七的差事已毕，正预备退下回自己窝里补眠。内殿里传出梧桐大宫女的声音：“这是什么？敢问陛下，此物是从何处来的？为何奴婢从未见过？”

    这声音有七分严厉，不像奴婢对主子说的，而是长辈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

    桃七心中一紧，脚下一顿，耳朵竖了起来。

    “这个，我……是我最近得的……”嵇铭答得畏畏缩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内殿里接着陷入漫长的寂静，沉闷得一丝空气都不流动，宫灯高烛安静地燃烧，烛花爆响了两下。桃七在外间，体会着那股压抑。想象得出少年因为所藏玩物被发现而受教训的窘迫，这让桃七胸中滞闷不已。

    “民间稚童的腌臜玩具，怎么能出现在大岐皇帝的寝殿中。陛下不至于如此荒唐，定是哪个奸滑谄媚的宫婢，用些奇技淫巧引得陛下玩物丧志！万一那人以后得寸进尺，继续欺哄陛下，岂不是大大的祸害？陛下，请将这东西交给奴婢，奴婢去处理了。”

    又是一阵沉默。梧桐道：“陛下现在是听不得逆耳忠言了吗？奴婢的话若没有用，只好请太后娘娘来同您讲讲道理了。”

    “别让太后娘娘知道。”搬出崔太后的名头，嵇铭便慌了。

    “若不舍得，陛下就告诉我，这物件是谁给您的，奴婢替您教训那人，好不好？”

    “不，没有人给我。”嵇铭斩钉截铁道，“我给你就是了。”

    在桃七看不到的殿内，拔步床边，穿着明黄色龙纹中衣的小皇帝依依不舍地不舍地摸了摸几个竹娃娃，面露不舍，挣扎几许，最后还是将东西递给了大宫女。不过梧桐不知道的是，娃娃一套有七个，摆在桌案上被发现的只有四个，小皇帝的枕头底下还留下了三个——最小的那个自己模样的娃娃，以及冷面娃娃和怒脸娃娃。

    “陛下别怪奴婢多嘴，书中圣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身边的伺候的人多了，也是一样。麟德殿二十多名奴才里，哪些说的是忠言，哪些听起来蜜糖似的，实际上却误了您，您得学会分辨。”梧桐意有所指，把四个娃娃揣在手里。

    梧桐吩咐宫人：“穿衣洗漱快着些，要是害陛下迟到了，大冷天的让谢阁老干等，你们都别得挨板子。”

    这一幕被桃七看在眼中，她冷笑两下，打开偏门，走了出去。

    嵇铭是皇帝，是天子，是这麟德殿、大名宫，乃至整个大岐的主人。可堂堂皇帝的头街，在梧桐大宫女这里从没顶用过。

    嵇铭还是个十岁孩童时，梧桐就贴身照顾皇帝，教导他身为皇帝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用条框和枷锁将他禁锢得束手束脚。众人都知梧桐是兴庆宫里出来的，她是太后的耳目，崔太后更是嵇铭深深畏惧之人，乃至于连她派来的宫女也不敢顶撞。长此以往，梧桐大宫女习惯了蹬鼻子上脸。

    背着隆冬毫无暖意的朝晖，桃七走向西四所，越想越憋闷，越想越来气。她得想办法改变这种情况，不然以后皇宫里的人都分不清大小王了！

    桃七万万没料到，她还什么都没做，她要对付的人就把机会送到了面前。

    又一日，皇帝寅正不到就起床去太极殿早朝。大岐朝堂规定五日一朝，逢五，逢十便是小皇帝的苦日子，赶早朝的这日的课业便挪到了巳时开始，未时结束，于是小皇帝连歇个晌的功夫都没有了。

    小皇帝去上他的朝，桃七也有自己的活计。她的职责是“侍茶女官”，可皇帝御书房内的粗活也得做。她端着铜盆，拿着抹布，从麟德殿偏门进了御书房，开始擦灰打扫。御书房里的桌椅、器物、文房四宝、古玩等每三日就要擦拭一遍，每次积的灰都不多，桃七每次只在表面看的到的地方略微擦擦，过得去就行。

    她才迈入御书房，映入眼帘的是地上一滩碎片，像一只碎掉的茶盏，晨曦照射下，几片莹白的碎玉闪烁着通透的光泽。

    桃七一眼就认出那是几年前大晟国进贡的碧珀盏。此盏的特点在于器身一半如碧玉，一半如琥珀，胎质细腻，界限均衡分明，暗合阴阳调和之道，故而材质虽不甚贵重，却十分珍稀。可用来做酒器，也可单纯赏玩。小皇帝只在往年的宴会上使用过两回。平日都是收在御书房紫檀多宝架上的紫漆螺钿匣中的。

    为何会砸了？难道是小皇帝早上自己不小心弄碎了，因赶时间，没来得及让人处理？

    想想也不对，今晨为小皇帝晨起伺候的是刘勍，老内监稳重，断不会任由这么一滩碎片大喇喇摆在地上，一定会让人立即处理掉。

    手中铜盆里盛的清水粼粼闪闪，倒映出一张清秀的脸庞，桃七心中又想到了一种可能。

    宫中千百条规矩列得明白，不慎损坏御用之物，轻则杖责二十，重则没有上限。碧珀盏是他国进贡之物，绝对是重中之重……想到这里，桃七眉头一挑，那种不详的预感更强烈了。

    隐隐有杂沓的足音逼近，“嘭”一声，雕花红木大门轰然推开。

    御书房外，站着气势汹汹的梧桐大宫女，一身暗红色绫料拖地宫裙，端庄沉稳，身后还带领着一帮年轻宫女，神色倨傲地迈入了御书房，径直走到桃七面前。

    桃七把铜盆往嵇铭的桌案上一搁。

    梧桐挺胸抬头，眼神往地上一瞥，那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像是连装都不装了，指着桃七的鼻子就骂：“好你个刁奴！做事如此大意，打碎了晟国进献的贡品，难道你对陛下一点敬畏之心也没有吗？”

    真是张厉害的好嘴，真是张厚实的脸皮。上来一点铺垫也没有，兜头就是归罪，还将不小心打碎了杯盏说成藐视皇权。

    “咱们做宫婢的，毛手毛脚的可怎么了得。”她身后有个宫女道。

    梧桐：“再让你弄坏了陛下的珍贵之物，你十条命都赔不起，看样子麟德殿是留你不得了。”

    桃七嘴里“啧”了一下。明明已经做小伏低，尽量不去触大宫女的霉头，平时做事也是低低调调，几乎一点儿错都挑不出来。所以，梧桐见她这颗蛋没有缝，就使了嫁祸栽赃一出。

    陛下身边伺候数年的大宫女，麟德殿的掌事女官，梧桐那严苛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阴险歹毒的心。

    桃七眼中闪过一丝异样，言简意赅：“不是我。”

    “今日除你，还有谁进过御书房？”梧桐洋洋得意地问，“不是你还有谁？”

    桃七哼了哼：“你们说是我，可看到了？”

    梧桐一扫身后五六个宫女，眼神颇有威胁意味。

    “不错，我们几个都亲眼见到了。”宫人们齐声笃定地附和，冷漠地看着桃七。有两个露出怯生生的表情，一看就是说谎还没熟练，不过三人成虎，她们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只需要顺着其他人的话说就好。

    沆瀣一气！

    这样大屎盆子罩上身来，把桃七恶心得不得了。可惜她一个人是说不过这么多张嘴的。

    梧桐：“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说我打碎的，我还说是你大宫女打碎的，我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也看到了，你要不要也去谢罪啊？”

    “这丫头做错了事还想抵赖！今日，本女官非要把你治得服服帖帖，以儆效尤！”梧桐冷冷道，“蓝婷、绿翘，给我按住她，紫荷，替我狠狠掌她的嘴！”

    被叫的三名宫女作势上前，桃七懒洋洋地挑了一边眉，一双炯炯的眼睛瞪了起来，亮的惊人，煞气四溢道：“想陷害我？你们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