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楠雀再次在午休时间遇到了那个人。
法兰心依然独自靠在北池的栏杆边。这回她没在抽烟，嘴里叼着根棒棒糖，远远冲她点了点头。
“法老师好。”陈楠雀规规矩矩打了个招呼。她走到花架下，在之前的位置铺好餐垫，这时法兰心已经径直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坐下。
“怎么今天又吃这个？”她有点无语地托着下巴，看向女孩膝盖上那只饭盒。对半切开的干巴巴的鸡蛋，了无生机的水煮菠菜和一小团米饭。
法兰心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算是很不关心吃饭水平的人了，没想到还能遇到更过分的。难道现在小孩儿就喜欢吃这样的？
“因为方便准备。”陈楠雀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大概向对方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情况。
说完后，有那么一两秒，她感觉法兰心好像愣住了。
“…味觉不灵敏应该是神经方面的问题吧，你家里人没有带你去医院检查过吗？”法兰心用舌头拨了拨叼着的棒棒糖，把它换到另外一边。
“好像没有想过，但我觉得这也没怎么影响正常生活，就随便了。”
“是这样吗。”她不太满意这个回答。
一时间，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陈楠雀默默低下头继续吃饭。
“能不能问问你具体是什么情况？应该也有相对来说比较能够尝出来的味道吧。”过了一会，法兰心打断女孩安静的进食。
“对，是有的。”女孩点点头，“如果是吃甜的东西，味道更明显一点。”
“这样啊，挺有意思。”
法兰心笑了笑，似乎没有要继续追问下去的想法。
“法老师你今天…不吃饭吗？”
“在吃呢。”她懒懒抬手，指了指嘴里那根棒棒糖。
陈楠雀哑然。她想起法兰心的微信头像，是一张混合果味嘉云糖罐子照片。看来这人挺爱吃水果糖。
她其实想问点别的问题，但还是忍住了。直觉告诉她那些问题就算问了，法兰心也只会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她们默契地保持着安静，一起吃着各自莫名其妙午餐。
“吃完了？”
刚放下筷子，身旁的人忽然不紧不慢地开口。
陈楠雀点点头，抱着饭盒转头看向对方。
“明天见。”法兰心没多说什么，站起身，从上衣口袋里摸出来两粒薄荷糖，“送你了。”
她伸手接过带着体温的糖，坐在原地，那人已经转身离开了。
真是奇怪的人啊。她垂眸看了看那两颗薄荷糖，小心收进校服口袋里。
陈楠雀无声笑了笑，低头收拾饭盒。好像每次跟法兰心待在一起，自己心情都会变得很好。即使没什么特别的交流，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但跟这个人相处时她会不知不觉放松下来，仿佛总有种令人安心的熟悉感。
法兰心会不会也有这种感觉呢？她有点想问一问对方。
法兰心没告诉过她会去几班教书，但她很快就知道三班换了新物理老师。
“听说是来代课的，三班原来那物理老师休产假去了。”
“见过本人了吗？三班的说他们老师好看得让人听不了课，真的假的。”
回到教室后，午休时间还没结束。吃完饭回来的学生正在四处串班闲聊。陈楠雀一言不发地坐回自己位置上，翻着新发的教辅材料。周围似乎都在讨论那个新来的漂亮老师。
估计学校里很快就没几个人不认识法兰心了。想想也是，这么引人注目的人当了老师，想不知道都难吧。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会有人试图接近她，也会随心所欲地编排她。
人不就都是这样吗？即使是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人，只要能够成为他们无聊生活的谈资，就会被肆意误解扭曲。法兰心迟早也会被那样对待。
陈楠雀忽然感到很不舒服。她渐渐咬紧牙关，难以抑制的恶心感再次浮上心头。
真想吐。
她低下头，捂住了耳朵。
第二天午休时间，那人果然又在北池出现了，看样子是在等她。今天明明没什么太阳，法兰心却戴了副扁框的彩片墨镜，看着特别惹眼。
法兰心很自然地走过来，挨着她坐下。
“要不要先吃我做的？”说着递过来一只黑色的双层便当盒。
陈楠雀接过一看，里面装着两只洒满糖霜的苹果派，金灿灿的，色泽很是鲜艳。她嗅到了十分好闻的肉桂香气。
“请问这是…？”
“反转苹果派。尝尝？”法兰心把墨镜摘下来，捏着镜脚拎在手里，“就当是上次帮我开门的谢礼吧。”
陈楠雀默默低下头，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打开自己的便当盒。
她小心捏起派边一角，将点心送入口中。酥皮松脆且层次鲜明，咬下去满耳都是喀嚓声。苹果一点都没有氧化，酸甜多汁。即使味觉不灵敏，也能从扑鼻的香甜气息中感觉到食物的美味，这份甜品制作水准比她想得还高。
她认真吃完了一整只苹果派。
“如何？”法兰心观察着女孩的神情，“上次看你买了不少苹果，我想应该不至于讨厌苹果味的东西吧。”
“非常好吃，这么好的点心让我吃，好像有点浪费了。”她笑着说，“但我很高兴，因为这是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食物的味道。”
法兰心一笑。和她想的一样，这孩子性格挺有趣。看着很内向不好接近，其实只要她自己愿意，就会流畅又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女孩抽出纸巾擦着手指，问她能不能把剩下的那个带回去吃。
“我会把盒子洗干净还给你的。”
“当然没问题。”她说，“反正你住我楼下，下次见面再还回来就行。”
“老师今天也不吃东西吗？”陈楠雀已经打开了粉色小狗便当盒，于是法兰心又看到了那熟悉的三样饭菜。
“不吃了，看你吃饭就已经看饱了。”她揶揄道。
女孩果然抿了抿嘴，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吃起自己的饭。
她吃饭很安静，这让法兰心想起了另外一个吃饭总是特别安静的人。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触动，只是觉得和这女孩待在一起时，想起那人的次数似乎变得更多了。
到底为什么总在想那件事呢。本来就不是她应该插手的事情，即使想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就算这样，我也还是回到这里来了。她默默叹了口气。
“法老师学过做点心吗？看不出来你是会下厨的人。”陈楠雀吃完饭后收拾起自己的便当盒。
“以前有个朋友是甜品师，跟他随便学了一些。”她转了转脖子，“其实不止点心，做饭什么的都挺擅长。”
“明明不爱吃饭？”
“是啊，”法兰心叹道，重新把墨镜戴上，“世界上就是有我这样做完饭就没胃口的人啦。”
“其实是因为在烦恼吧？”女孩缓缓合上那只黑色饭盒。
太直白了。现在的小孩还真是容易拿捏不好。
“你难道没有烦恼吗？”她笑了笑说，“我想，就算是最无所思的人也都是会有心事的。”
陈楠雀侧过头，看着镜片后那冷淡又平静的眼。她忽然觉得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以后就都不会再有机会留住这个人了。
“法老师，你觉得人有必要和他人变得亲近吗？”她垂眸问道。
“什么？”法兰心有点讶异。
“我觉得——人是不会变得亲近的，最多只会变得熟悉。”陈楠雀低着头，“只要接触得多了，陌生的人就会从陌生走向互相了解，就这样普通又自然地成为熟悉的人。”
法兰心没接话。
“…但从第一次看到你开始，我就已经觉得你是我熟悉的人，即使完全不了解与你有关的事情。”
陈楠雀没有抬头，接着说了下去，“我想知道你是怎样想的。”
她听着自己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我能和绝大多数人相处得很好。”短暂的沉默过后，法兰心说道。
“在我眼里大部分人的想法都是透明的，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知道要如何获取他人的好感。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很熟悉。”
真的是这样吗？她看向身旁一直低着头的女孩。
“有一点你说得没有错，至少我也认为人和人之间无法变得亲近。”
“除了陌生的人会变得熟悉，熟悉的人也会变得陌生。这之间的界线是永远模糊不清的。”
法兰心轻声说着，那一贯懒散的声音几乎没什么起伏。
“没有人了解任何人。人没法了解他人，也不能了解自己。即使我坦诚地告诉你与我有关的事情，你也不会变得了解我。”
她看着女孩白净的面庞，和记忆中那张脸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