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索放下,老太监仰面瘫倒在地,嘴里呼呼往外倒气。
阿娇哭的更加凶猛,肩膀上下耸动,说话不成句,“弄成这样,不死也残废......往后天黑谁为我掌灯?骑马时谁给我当凳子?父王,瞧您干的事,阿娇恨死了,阿娇再不想见您了。”
听了这话,慕容烈虽然三分生气七分伤心,但也不忍继续叫女儿不顺意,只得让贴身大太监李图留在现场,看顾好公主,自己匆匆先走了。
老太监倒出一口猛气,用胳膊肘撑着地面,费力翻了下身,侧躺着面对阿娇,“公主,是老奴无用,老奴该死,请您不要迁怒他人,皇上能留老奴一条命已是皇恩浩荡。”
“你眼睛怎么了?”
老太监茫然环顾,视线却久久无法凝聚,“大概是烟火熏的,腿大概也坏了,即便是侥幸不死,恐怕以后也没福分继续伺候公主了。”
阿娇一时难以接受,想发泄却找不见父王的影子,只好对着李图的大胯捶了几下。
李图假装吃痛,把身体弯成虾米状求饶:“公主慈悲,地上的太监已经受罚不堪用了,别再把这个也打坏喽。
阿娇终于停下手,李图紧接着宽慰道:“我的公主,事情是这么个理,万物都有它的期限,比如说一碗饭,三天就馊,馊了就不能吃了,一口锅能用十年,漏了便不能再用,奴才也是一样,这个老太监年岁太大,搁着平时,他这幅老相在皇宫内行走,已经犯了有碍观瞻的罪名,是公主仁慈大度才容他至今。”
老太监额头抵着地面,卑微地应和着李图,“李总管言辞有理,老奴就如一口用旧了的锅,早该扔的,拖公主的福,修修补补又用了十年,如今浑身是漏洞,补无可补了。”
“物尽其用了。”李图说:“公主用不着可惜,宫中好锅多的是,好奴才也多的是,赶明让皇上皇后过了眼,再送几个去凤鸣殿,如何?”
阿娇还是那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她睫毛上眼泪未干,鼓鼓的两腮被风皴的发干,嘴唇上方挂着鼻涕泡,两手交握腹部,朝李图瞪着眼睛,“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哄两句就好。”
李图赶忙把头低下:“奴才不敢。”
“我讨厌父王,也讨厌你,快走开。”
满腹的委屈无从发泄,阿娇哭声又起,她瞅着老太监,忽然想起这次悲剧的的导火索。
“都怪慕容赫,好好的他去什么翡翠四季!还诈死!”
老太监挣扎着,边咳嗽边说:“公主,老奴命该如此,怪不到二皇子。老奴七岁进宫,伺候了慕容家三代人,深知这宫中的人和事,二皇子是个可怜之人。”
阿娇哼了一声,“你差点死了,还有心情可怜别人?”
老太监唉了一声,老迈昏聩的眼睛里流出两滴液体,不知是泪还是眼屎,“料想老奴往后也没机会再同公主相见了,有些话旁人不说,老奴要说,人风光一时,但无法风光一世,天尚且有阴晴,何况是人的际遇,公主,得饶人处且饶人。”
“都是些屁话,翰林院的老头们上课时也常说这些。”
“唉,公主现在不懂,今后自然会懂,慕容家的皇子皇女是您的兄弟姐妹,不是仇敌,何苦为难他们呢?大皇子二皇子是先皇后嫡出,何其尊贵!因为皇后和您的缘故,才沦落到如此地步,大皇子为了不被忌惮自己断了子孙根,等同于废人了,二皇子活的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平日连句话都不敢多说,生怕传到皇上皇后耳朵里引起怀疑。”
阿娇生气,指着趴地的老太监骂:“好哇,你在凤鸣殿吃我的和我的,心里想的确实其他人,这叫什么......吃里扒外!”
“老奴并非吃里扒外,老奴说这些不是为了大皇子和二皇子,而是为了公主。”
老太监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模糊不清的眼珠子搜寻那个小小的华丽尊贵的身影,“公主,晴天要想着雨天的事,皇上皇后有老的那天,届时大燕谁说了算尤为可知,如若是您十个兄长之一做了新皇,那您的日子,还会如今天这般如鱼得水吗?非但不能如鱼得水,恐怕还要把你兄长们吃过的苦重新吃一遍。”
阿娇似懂非懂地听着,老太监又说:“你损失了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奴才,尚且要记恨怪罪二皇子,他们难道就不记恨您了吗?”
“谁敢?”
“这会子自然是没人敢的,只不过仇恨会藏在心里,等到合适的时候再释放,还记得四公主吗?因身上的花粉叫您打了个喷嚏,被皇上远嫁到成汉,她当时才十一岁呀,您说说,若有一日您到了成汉,她有了报复的机会,她会放过您吗?还有六皇子......”
阿娇不耐烦:“行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太监匍匐爬到阿娇脚边,“老奴想让公主为了自己,从此与人为善,别再为难皇子皇女们,也不要招惹北凉那位质子。”
“北凉质子?怎么突然提及他?当时在城门匆匆一眼,从此再也没听说过......”
老太监显出吃惊的样子,干树枝一样的手在地上摩挲,摸到阿娇的鞋边,抱住说:“昨日从河中捞起二皇子那人,就是北凉质子呀!”
阿娇恍惚忆起沮千钧的眉眼,自语道:“原来是他啊。”
“北凉大皇子的武功、智慧皆在众皇子之上,但忍耐力却在公主之下,还请公主不要惹他。”
“你是让我夹起尾巴做人喽。”阿娇狠狠地哼了声,“那这个公主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一顿苦口婆心却没任何成效,老太监不免感到心灰意冷,他闭起眼睛,觉得就现在死掉也很不错,可惜生死不能随人愿,他被抬走救治,用丹参和草药养了几个月,变成了眼瞎腿瘸,但生命无虞的老太监。
没了老太监的日子,阿娇过的无聊透顶,每日靠捉弄和教训别人打发时间,这天,她睡到黄昏,醒来看外面阴云密布,风凉飕飕地,天即将黑透。
“父王呢?”
李图胳膊上搭着红色外衣,轻手轻脚来到公主塌前——慕容烈生怕旁人照顾不好女儿的饮食起居,派李图暂时在凤鸣殿伺候。
“公主,咱们先把衣裳穿好,别让风吹着了。”
阿娇起床气很大,将红色外衣扔到地上,“你是聋了吗?我问父王在哪里?”
“皇上......在凤藻宫。”
“又去母后那了?把绿色带白狐狸毛的那件外衣拿来,咱们去凤藻宫。”
“这......”李图显出为难的样子,“今天是十五,皇上皇后小聚的日子,依照惯例,旁人是不许打扰的。”
阿娇弄不明白,母后那样少言寡语又冷冰冰的人,父王跟她待在一起有什么趣儿?每月一到十五,自己连父王的影也见不到,真是烦人。
她气呼呼地爬下床,指了指地上的红衣,李图心领神会,捡起红衣,拂了拂上面并不存在的尘灰,小心翼翼地给公主穿上。
“最近宫里有什么好玩的事?”
“好玩的事?”李图想了想,“总理大臣从民间搜罗了十几名女子,绝色,善歌舞,公主要欣赏欣赏吗?”
“这哪里好玩了?”阿娇翻了个白眼,“我是问宫中的娘娘和皇子皇女们有什么好玩的趣闻?”
“哦,这个,老奴想想,听说二皇子近来与北凉大皇子走的很近,日间,不是切磋武艺,就是交流诗词歌赋,互相引为知己。”
阿娇料想沮千钧和慕容赫能玩到一块定是因为翡翠四季那天,救命之恩,肯定是与一般交情不同的。
“还有......”李图有些犹豫着说:“大皇子......要出家......”
“出家?”阿娇一愣,旋即想起大皇子慕容炎挥刀自宫的事,不免笑出声来,“哈哈,就算是没了那东西,也不一定非得做和尚,做个太监也不错嘛。”
李图附和着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走,咱们去看看慕容炎,送些酒肉,噢,对了,把总理大臣送来的绝色女子也带上,这么些好东西摆在眼前,看他还出家不出家?”
出了凤鸣殿的宫门,一道闪电劈开天空,照亮宫墙,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李图忧心忡忡地劝:“眼看要下雨了,公主要不明日再去?”
“少废话,明日有明日的事。”
李图只好叫跟随的太监宫女穿上蓑衣,拿上油纸伞和琉璃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下台阶。
慕容炎慕容赫兄弟同住启翔宫,位置在皇宫东南一角,是先帝时期的冷宫,距离凤鸣殿需得一炷香的脚程,李图唯恐磨坏了公主的脚,着人抬轿撵来,谁知阿娇兴致很高,迫不及待地要瞧一瞧长兄的笑话,哪里有耐心坐轿?
“你们走快些!那么长的腿还走不过我一个小孩!”
阿娇急吼吼地在黑暗中奔跑,李图等人则提着琉璃灯,一边叫着公主慢些,一边迈着小而快的步伐追赶公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