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国的大皇子慕容炎,慕容家的嫡长子,身高八尺,容貌俊伟,善骑射,能诗文,若不是曹馥香和慕容阿娇的出现,他本是当之无愧的皇位继承人,大燕未来的天子。
可......
现在他住在潮湿阴冷的旧日冷宫,面容沧桑,发丝凌乱,从前宽厚有力的臂膀变得弱小无力,从前英武的身姿变得佝偻,从前浑厚的声音变得尖细。
他——已经不是个男人了。
午夜梦回,慕容炎还是会忆起那一天,彼时他还住在金碧辉煌的寝殿,也是在这样一个阴云密布即将落雨的傍晚,他母后宫中的宫女惊慌失措地闯进来,叫嚷着大事不好了,皇后死了。
好一阵子,慕容炎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皇后,大燕的一国之母,他的生身母亲,无病无恙,怎会突然死了?
“是......皇上,皇上护着曹馥香,说咱们皇后善妒,不配坐中宫之位,赐了......赐了毒酒一杯,喝完就七孔流血,没有气了,呜呜呜,殿下,怎么办?覆巢之下无完卵,对付完皇后,下一个恐怕就是您了。”
他怕极了,没来得及在丧母之痛中停留太久,宫女说的没错,曹馥香得宠,又有了身孕,若生下男胎,父王必然会换了他这个太子,到时,随便安个罪名,他便落得和母亲同一个下场了。
“逃吧,带着二皇子一起逃吧,殿下。”宫女把头磕破了,不停地央求。
逃?恐怕还没跑到城墙根,他们就会被活捉,叛逃?忤逆?通敌?随便哪一条罪名,他和弟弟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曹馥香想要太子位,就给她好了。
慕容炎挥刀斩断子孙根,血溅满地,只有如此,才能彻底与皇位说再见,也只有如此,才能使曹馥香不再将他看作威胁。
“殿下......”宫女惊的说不出话来,“你这么做,皇后娘娘泉下有知,不会瞑目的。”
他已经管不了死人的事了,他只要自己和弟弟活着。
又是一声雷,慕容炎的思绪回到现在,他已是个成年男人,却没有胡子,早到了成亲的年纪,可和龙城人人都知他是个无根之人,大家或许是忌讳,没人提及过女人的事。
他想换个活法了,即便还是苟活。
殿门被推开,风灌进来,随之一起进来的,还有李图和慕容阿娇,慕容炎正了正神色,努力做出一个皇子该有的威仪姿态。
“十七公主,黑夜邪风,雨顷刻便下,有什么要紧的事,这时候来见我?”
阿娇头发上的红丝带飘起来,一蹦一跳来到慕容炎身边,把小脑袋伸到慕容炎下巴处,仰头看他,“他们说你要出家,我是来劝你的。”
话音刚落,凤鸣殿的太监捧上食盒,里面盛着各色荤菜,阿娇将袖子捋到腋下,张开稚嫩的五指,从食盒里抓起一只鸡,塞到慕容炎嘴里。
“尝尝,当了和尚可就吃不着了。”
慕容炎被弄了一脸油,形象狼狈不堪,内心既愤怒又悲哀,可却又不敢拨开阿娇的手,只能抿着嘴,一个劲地往后撤。
阿娇不死心,慕容炎撤退一步,她就前进两步,手上的烧鸡终于被她攥的散了架。
“看来你是真的不爱吃肉,不过不要紧,本公主还有其他的好东西给你,进来!”
只见偌大的殿门缓缓出现一个婀娜的倩影,那女子身穿紫纱,肩上是羽毛做的披肩,露出锁骨和半截光洁的臂膀,抱着琵琶,迈着小碎步来到灯火下。
“民女彩霞,是刚进宫的乐人,懂得一些音律,请公主和殿下点一曲,民女献丑了。”
阿娇夺过女子怀中的琵琶,当啷扔到一边,“叫你来不是听曲儿的,有比弹琵琶更要紧的事,咱们的大皇子要出家了,这还得了?你得叫他看看,尘世凡间有令人留恋的东西。”
说罢,扯下乐人一片衣裙。
“哥哥,你倒是睁开眼睛瞧瞧呀,她不够美吗?无法撩动你的心弦吗?”
阿娇把乐人推到慕容炎身上,然后指着李图问慕容炎:“难道你真跟他一样了?”
慕容炎紧紧扣住牙齿,屈辱感席卷着他全身,无助感同样也席卷着他,他想怎么做呢?
他想敲碎慕容阿娇的脑袋,踏着她的尸首逃出和龙城。
他能怎么做呢?
他只能继续往后退,与乐人拉开距离,保持着沉默。
“哥哥。”阿娇很少见慕容炎,也几乎不称呼他,叫哥哥实属少见,“你不仅身体像太监,行事也像太监了,我耍弄他们时,他们也是这样低着头不说话。”
对面还是没任何反应,这种时候,阿娇就会觉得没意思,索然无味,她把手上的鸡油蹭在乐人衣裙上,然后拍了拍,“早知道这样就不来了,咱们走吧。”
可还没出殿门,却撞上二皇子慕容赫,还有......沮千钧?
慕容赫隔着层人看着慕容炎,大燕国的嫡长子悲伤、沮丧、无地自容,像一条丧家之犬,耻辱!
耻辱!
一个小小的阿娇,可以把大燕国的二皇子推入河中,可以把大燕国的嫡长子羞辱到这种地步,她,该死,该尝尝什么叫羞愤?什么叫凌辱?否则就永远不会懂此时此刻他所经受的。
慕容赫提起拳头,又放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娇有了新的乐趣,她手托着下巴,仰头盯着沮千钧,看了许久许久,“你长得的确跟大燕的男子有所不同,他们没你这样深的眼睛。”
她所指的是眼神,沮千钧脸颊消瘦,眉目狭长,双眸闪着光,但却不明亮,像从地狱里错借出的火,深邃、阴鸷、危险。
“名不虚传。”沮千钧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里轻飘飘吐出这么几个字。
阿娇问:“什么意思?”
“我是说十七公主果真像传说中的那般。”
阿娇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反而饶有趣味地摸了摸沮千钧的衣袍,“好软的料子,颜色说蓝不蓝,说白不白,像九月放晴后的天空,李图,宫中库房有这种布料吗?”
李图回答说没有,“那是北凉独有的天青色。”
“脱下来。”阿娇说的很自然。
偌大的宫殿鸦雀无声,李图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慕容炎和慕容赫四只眼睛齐齐望着沮千钧,沮千钧则什么也不说,扭头看向外面,石阶上的琉璃盏尽数灭了,天黑的出奇,稀稀拉拉的雨落到地面。
“我很少重复同一件事,给我脱下来。“阿娇像是被激怒,脸颊红扑扑的,头顶冒着热气。
“公主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的?”
因为她是慕容烈的女儿,是大燕国尊贵无上的十七公主,可阿娇没这么说,她才不会跟人解释这些,她小巧精致的鼻子哼了一声,双手横抱在胸前,高高翘起下巴,“异邦蛮族,不知所谓。”
旋即,手指慕容炎慕容赫说:“他们一个是大燕的嫡长子,一个是最有望登太子位的皇子,尚且要看本公主的脸色,你一个质子,凭什么不尊我的命令?”
沮千钧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才抱琵琶的乐人突然发疯般地撞向柱子,血登时从额头飚出,人瞬间没了气息。
阿娇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吓得如筛子一般。
“快走......她的血流出来了,好腥,我不要呆在这里。”阿娇催促李图,李图赶忙叫人在前面提灯引路,自己把撑开的油纸伞举在阿娇头顶。
她舌头打结,手脚发着麻,不听使唤,嘴里一个劲重复着回去,回去。
“公主怎么不问一问,她为什么寻死?”说话的是沮千钧,他身形高大,石柱一样矗立在殿门旁,距离阿娇咫尺之远。
“不想活了,所以死,这还用问?”阿娇说话的声音与往日不同,隐隐发着颤。
沮千钧从地上捡起撕碎的衣服,盖住死掉的乐人,“这个女子是被你害死的。”
“你胡说!她是自己想死。”阿娇怕乐人变成鬼夜里找到凤鸣殿去。
“如若不是被叫到这里来,被你当做羞辱他人的工具,她会撞柱而死?芳草少华,十五六岁的好年纪,不是被你撕了衣裳,在众人面前出丑,怎会想到死呢?公主一向这样视人命为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