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玉秋白才缓过神来,她双手握着邱月旋的双臂,仔细端详询问他是否受伤。
邱月旋缓缓摇头,他并不觉得真的透支了多少灵力,如果硬要说透支了多少,那大概就是睡一觉能补回来的量吧。
玉秋白欣喜又宽慰,她只丢下一句“你们先聊”,便要跑回去将消息告诉玉春霰,扔下那两人面对面地坐着,一时不知该当作何表情。
邱月旋转过眼来,这才看清楚了面前树灵的脸。
方才师父抱着他二人又是哭又是笑的,他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配合着她的情绪,并没有抵抗。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树灵先生也没有抵抗。
“你就是这棵树么?”
邱月旋问。
树灵便也抬起视线望向桂花树,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我记不得。”
“那你化形之前是什么也不知道,像没有生命一样么?”
“那倒也不是,我好像看过这片大地,这座山……”
树灵对上他好奇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还有你。”
邱月旋突然产生了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自己也说不出道不明,他只是随意地从地上采下一朵野花儿,鬼使神差地戴在了树灵的耳边。
树灵不自觉地摸了摸耳上的那朵小野花,问道:“这是做什么?”
他固然问,却也没有将那朵花摘下来,只是静静地抚摸着。
邱月旋弯着眼一笑,说:“这算是见面礼,我与你一见如故,却没什么别的给你,只好借这春风之子,与你贺安。”
此时正是冰霜消融,东风再归的时候,山上遍地都是五颜六色的小野花,旁人或许只是看上一眼,便忙着去寻桃李杏花了,而邱月旋却赞他们是春风之子。
“那桂花呢?”
树灵问。
邱月旋不懂他的意思,疑惑地望向他。
“你喜欢这棵树的花吗?”
树灵又问。
“嗯。”
邱月旋点了头。
他见过这棵树上的桂花,好看是其次的,香气才是最让人难忘,过完秋天都会萦绕在梦中。
忽然间风又起,山上蔚然的群树在风中摇曳着。
邱月旋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棵树,那棵桂花树。
那棵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长出新叶,而后茂密非凡,再长出星星点点地浅金色的桂花。就好像摆脱了时光的桎梏,打破了季节的枷锁。
他在为他开花。
风徐徐停下,桂花浓郁的香气就萦绕再邱月旋身旁,他不禁盯着眼前的树灵看。
“你用那么多灵力就为了开花?”
邱月旋的语气很平和,并没有什么质问之感。
树灵也很平静,他伸手折了一枝开得最盛的桂花,递给面前的人。
“送你了。”
月正东升,二人在霞光月色下越走越近,邱月旋接过了那枝桂花。
叶子是很浓的绿,在暮色里也不失生机。花儿是浅浅的金,被霞光照得像是丹砂。
待到月明之时,二人已经拥进了桂花树下长长的青草里,浑身滚得好些泥土的芳香。
邱月旋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切都好像是自然而然。
而淮清就更不知道了,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是哪两个字都不清楚。
玉春霰和玉秋白回来的时候,一时间都没有找到他二人的身影。
玉秋白担心地唤了一声“月旋”,两人才从草地上不紧不慢地爬起来。
玉春霰也看见了淮清,她的手中握着那块心爱之人化成的玉——桃花水佩。
她将玉石双手捧过头顶,那玉石便散发出浅浅的光。
“这是桃花灵的交流和回溯能力,现在将他还未来得及与你说的话告诉你。”
玉秋白在一旁看着阿姐,阿姐的决绝让她敬佩不已。其实若是她自己,或许已经迷茫又无助,既不想让邱月旋去“送死”,又想不到若是真到了“天”重新降临的时候应当如何。
而阿姐,她已经失去了最心爱的人,不能再让心爱的人白白牺牲。
那桃花水佩在玉春霰手里散发出一阵阵的光,淮清只觉得身上暖意渐起,随后他好像被吸到了一个混杂的漩涡之中。
在邱月旋眼中,他幻化的人形逐渐睡着了。
“师父,春姨,这是怎么回事?”
邱月旋盘膝坐下,将淮清的脑袋挪到了自己的腿上,他询问的语气很缓和,却似乎有些忧心。
“无事,”玉秋白解释道:“都是前生的纠葛罢了,待你突破大成之境,想知道的,便都能记起。”
邱月旋听了这话,忽而感觉一阵寒意从尾骨直窜到头顶,他好像真的要记起什么,自己一直好奇的,却又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记忆,好像一直都在哪里安静地存放着,就等他拔剑撬开那口匣子。
“想知道的……”邱月旋问道:“那包括这棵桂花树的事?”
“当然。”玉秋白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就好像是关注这棵树很久了一样。
她确实看见过他时常伫立在这棵树前,却不知他究竟是在思考什么。
对于他来说,这棵树、不就应当是和绫罗山上其他不知名的树一般,只不过是“树”罢了么。
淮清躺在邱月旋的腿上,好像是做了很久的梦,醒来却又记不清晰。
只记得在梦醒之前有一个很温暖的影子,试图接住从天上坠落的他。
好像有什么东西扎入泥土,又匆匆地发芽,直直往天上刺去。
他睁开眼时,看见的便是邱月旋的那张脸。
邱月旋正紧闭双眼,已经睡了过去,而天色也已有了将白的趋势。
他缓缓地起身,就见靠着大树睡着了的邱月旋也极慢地睁开了眼睛。
“我弄醒你了么?”
淮清眼神中藏着一丝愧疚。
邱月旋看了看身旁倒在草地上熟睡了的玉春霰和玉秋白,微微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运气走了一遍全身,将被压麻了的双腿不着痕迹地恢复之后、才将手伸向了面前的树灵。
若是叫他之后回想来,或许也不知道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向那位树灵伸出手,不由自主地想让他拉自己一把。
明明自己毫不费力便能站起来,可是他就是想体会被眼前这个树灵从地上拽起来的滋味。
他回头悄悄看了一眼师父和春姨,顺着方才淮清拉起自己的手,牵起他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他们一路踩着早春细软的草儿,上到了山顶。
邱月旋看着将落的月,问身边的树灵:
“你方才都看见了什么?”
他的语气中带着笑意,似乎就好像是在问一个亲近的人、昨夜的梦作了些什么。
“我记不清楚了。”
树灵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边的那一汪月。
“你知道么,其实我小时候不住在这座山里,我是六岁那年误打误撞跑上绫罗山的。”
邱月旋随性地坐下,手上点亮灵力触碰着身边的野花儿。
淮清在一旁看着他手中的青蓝色焰火,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以前住在哪里?”
“我住在皇城中,住在车水马龙的闹市里,住在有很多大人正襟危坐的院落内。”
邱月旋弯眉笑道,“我那时跑上山来,是为了找到故事里的那棵巨大的桂花树。”
“故事里的桂花树?”
淮清坐到了他身旁,有些懵懂地望着他。
“年幼时母亲给我将前朝的故事,便是有关绫罗山上桂花树的故事。”
他们靠在一起,邱月旋便侃侃道来当年听到的故事。
传说前朝将倾之时,前朝大将军齐爽为保全末帝,率领八十部下深入敌军之中,结果还是没能抵抗倾颓之势。
最终他带着末帝逃至绫罗山上,在悬崖之端的桂花树下身中数百箭而亡。
而末帝也使用他手中的长剑自尽而死。
却因为齐爽将军的执念化成了强大的灵力,二人的鲜血又浑溶一体浇灌给了土地之下的树根,那棵树的枝叶托起了将军的长剑,根系也将二人一同埋葬……
于是本就古老的树灵灵境再次突破,变成了能与神明比肩的“灵木樨”。
“可是我找到了你这棵桂花树,却没有看见有什么将军的剑。”
邱月旋凑到淮清的面前,又说,“况且就连你也不记得有这件事,那这个故事八成只是后人杜撰的吧。”
淮清转过脸,似乎在思考什么,“带血的长剑,二人浇灌到树根中的鲜血……”
良久,他与邱月旋说了一句抱歉。
“我实在是记不起来。”
“好啦好啦,”邱月旋站起身抖了抖衣摆,“不过是个传说,假的便假的,你不必为这事说什么道歉的话。”
他看了一眼这个树灵,心中暗觉得可爱。
怎么会这么可爱呢……
十六岁的邱月旋并不知道这是怎样的情感,更不知道、原来“动心”二字从不与相识的时间相关。原来有的人初见便觉可爱,再见更叫人心生怜惜,想与他一直一直待在一起。
后来、他去问了师父,师父给出的答复更是叫他高兴极了。
师父说,他们从前便相识,待到他突破大成之境,就能想起所有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