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天剑宗位处极北之地,是一片白茫中唯一的绿洲。
万江寒莫名一阵目眩,他闭目凝神,再睁眼,看到那孩子却怎么都……
有种想要一脚踹死,但又生怕踹死了的诡异恼怒??
万江寒皱起眉,对身边人小声道:“天机阁是不是算错了,这玩意怎么长得这么丑?”
法寂仙尊万江寒,说十句话有九句刻薄到人人侧目。
北天剑宗首席大弟子念霄叹了口气,对这种刻薄见怪不怪,小声回话:“小师叔,天机阁哪有算错的时候,更何况这孩子脸上乌黑什么也看不清,怎辨美丑?”
北天剑宗五年开一次山门,十年广纳一次弟子,如今恰逢十年一次的收徒大典“朝海会”,问剑梯口人自然是不会少的。
二人周围环着一圈身着白色亲传弟子服的少男少女,此时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昏厥过去的幼童,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幼童瘦瘦小小有些脱相,黑灰糊了满脸看不清相貌,衣衫褴褛毫不合身,有女弟子见此西子捧心,痛呼:“嘤,可怜可爱~母爱泛滥。”
她身边的九尺大汉虎目一瞪,亦是板着那张黑脸捧心:“嘤,母爱泛滥。”
女弟子美目一瞪:“滚,你一个男的哪来的母爱?滥什么滥?”
周围的弟子亦是吵开了花。
“唉,我那会也想拜进小师叔门下。”
“你是没机会了,但现在小师叔开山门了,说不准他还真会多收几个。”
“我怎么没机会?只要小师叔开了尊口,我立刻就跟我那表师父说再见。”
喧闹声将嬴战惊醒——眩晕、饥饿,神魂与躯壳的疼痛潮水般汹涌,却无一不宣告着他成功了。
颠覆阴阳,扭转乾坤。
思绪乱飞,像是脑浆在被人搅拌,他五感未觉,只看到面前几道重影,听到身边有嗡嗡人声。
他是谁?
这是哪?
他……因何而来?
众多白衣修士当中,那抹红色像洒落冰原的血,他无力地匍匐:“师尊……”
簇拥着万江寒的弟子们见此接连惊呼,纷纷称奇。
“小师叔!他刚刚在叫你!”
“金色眼睛诶?!这孩子身上有妖血?”
“怪事,他知道谁是他师父?是天机阁给指了路吗?”
万江寒不为所动抱着剑,他看了眼爬到自己脚边的孩子,强忍着踹出去的冲动,面上不耐,堪称冷漠无情:“他倒是会碰瓷。”
他话音刚落衣摆就一沉,那小孩竟想攀着自己站起来,衣摆染上污泥与鲜血,混成一片脏污。
万江寒没说话,他在思考。
无人回应总归引人失落,阶梯上又磕绊着传来一声“师、尊……”。
这一声肖似弃犬,叫的实在委屈,委屈到万江寒瞳孔一缩、心脏抽痛,百般恼怒就此散去。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将这孩子拎起来,质问他为何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为何号寒啼饥?为何病骨支离?
但这又实在是句废话,这么小的孩子能有什么自保之力,可不是会饿会病吗?
没人照顾不仅会饿会病,更是会死。
法寂仙尊丢不起像疯子一样明知故问的人,于是他只是茫然将眼睛睁大了些,不曾言语。
周围已然炸开了锅,有弟子大喊“无情啊小师叔!”有弟子急的乱蹦“小师叔,他又晕了!”
万江寒忽的想明白了,或者说是不欲再想。
即是天定的徒弟,可不就倍感亲切?
他屈身弓腰,一个净身咒后将那孩子一把拎起,姿势称不上温柔更难说熟练,只像是抓着鸡仔。
转而又捏起那孩子的脸观察起来——半大孩子还瘦到有些脱相,眉眼过分漂亮,其余难辨美丑,目前还看不出宋天机是不是框了自己。
那神棍说这徒弟顶顶好看,自己一定喜欢。
万江寒搓磨了下他眼下,笑说:“有泪痣啊这孩子,听说这么样的爱哭?别给霜刀地淹了。”
念霄有些意外,传音问:“收了?”
万江寒:“收了。”
“师尊……”
耳听闻又是一声叫,万江寒被喊得头顶发昏,压了压上扬的唇角,应到:“在呢。”
瞧瞧,多孝顺!昏过去了都想着师尊!
女弟子凝视良久,对那黑脸大汉传音道:“我收回方才对你说的那句话。”
同伴回应:“哪句?”
“男的没有母爱那句,别人有没有我保留意见,但小师叔绝对有,啧,我娘就是这么看我的。”
话刚说完她眼神忽的一凝,终于在此情此景中品出了味,迟疑问:“不对啊,他俩第一次见,哪来这么深感情?”
女弟子眼睛一亮:“你说……这不会是小师叔私生子吧?”
黑脸大汉:“……你要不退学去朝闻道吧,那边写话本的业务比较适合你,练剑屈才了。”
万江寒不知众人议论纷纷,短短几秒师侄们用来传音的灵力已经将此地织成了网。
他看向不远处诸位长老,晃了晃手中徒弟:“我走了,你们接着挑。”
掌门北寒居于首位,见此微微皱眉,似有忧虑:“就收这一个?”
万江寒摆了摆手,凌空而起:“多了教不过来。”
“这孩子的根骨……”他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也罢。”
“万江寒!”女修长相娇弱,从长老席一跃而起,火急火燎背上硕大药箱,扛起与身高等高的重剑,扬眉道:“这孩子五感似乎有缺,我给他看看。”
不远处北寒动作一顿,看了眼白嫣,又看了眼她身后徒弟,无奈道:“慎之,和你师尊一道去吧。”
“是。”
霜刀地。
白嫣未蜕皂靴,大咧咧盘腿坐在床上,她收回搭在嬴战脉上的手,支起下巴,抬眼道:“我说怎么五感混沌呢,这孩子神魂不稳啊,怎么像被夺了舍一样?”
“夺舍?”孟进似有诧异,也伸手把了会脉,思索说:“确实有些像,但神魂与肉身倒为一体,兴许是在问剑梯上受惊了吧。”
“神魂倒是其次,养养就好了。”白嫣看向万江寒,几度欲言又止:“这资质……实在是,咳咳……”
万江寒坐在床边,瞥了眼她,只问:“别的问题呢?没了?”
“没了。”白嫣因这眼神讪讪一笑,不再提根骨资质,又补充说:“凡人境过来的,无非有些皮外伤,都是凡兵铁器所致,也幸好都是近伤,没来得及沁入神魂,未成大患。另就是先天不足,外加缺衣少食伤到了底子,几颗大还丹下去养个几年就没什么问题了。”
“几年?你可真是说得好轻巧,这个根骨耽误得起几年?”万江寒皱眉,又问:“没快点的法子?”
孟进笑说:“到也不是没有,就是有些得不偿失了,灵气灌顶两刻钟便可……”
话还没说完,此间灵气浓郁到几乎要凝结成水,大乘剑修的灵海深似海、广似宙,以他刚收的徒弟为中心,外放着席卷了整个房间。
白嫣没赶上趟,拦他的手悬在半空,最终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叹道:“真浪费啊……”
良久之后。
万江寒有一搭没一搭回着白嫣医嘱,他忽的捏向徒弟面颊,左扯右扯,在其余二人的注视下又很快松开。
心叹,太瘦了吧,果然,他觉得人一瘦都很像猴子呢。
白嫣见他目光深沉、“爱抚”着徒弟,亦有些触景生情:“你嚷嚷了半个月,说不听天机阁鬼话,我起初以为你不会收徒了。”
她按下嬴战被角,分明看着嬴战,却更像是在回忆别的人:“今日我看到这孩子时就知道你会收他了。”
万江寒眼睫颤动,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情绪终于到位了,白嫣话语中隐携着些许哀伤:“往事如潮不可追。
“那年你也是顺着问剑梯爬上来的,彼时山门未开,你手里攥着三师兄的弟子玉,孤身一人闯了进来,修为尽废魔丹尽毁,皮肤皲裂浑身是血,像从血池捞出来的一样。
“我去问剑梯凑热闹,那时想都不敢想,你竟还能活着。你说啊,一个小小魔修,哪来的胆子登北天剑宗山门?”
万江寒闻言嗤笑:“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化神时还想不到我元婴就能打的你养伤半个月起不来床呢。”
“你……”
白嫣被他呛了一下,狠狠瞪了万江寒一眼,刚酝酿好的情绪却像被打翻的水,却再也收不回来。
万江寒挑眉:“我?”
她自持年长,情绪控制力满分,咬牙切齿安慰自己:“你到底是个孩子,你以为我会跟你生气吗?”
既闻此言万江寒打了个颤,“啪”的一声狠狠拍向白嫣脊背,问:“你是不是有病?”
白嫣被拍了个酿呛,坐稳后将手边药箱举过头顶,眼瞅着要往万江寒头上招呼:“你还动上手了?!”
“你师弟芳龄三百,这要没修仙,最起码都入土四回了,什么没长大?你听听你说的这话,像是正常人能说出口的?”
“我让你顶嘴!”
孟进大惊失色,伸手唤:“师尊,你别冲——”
“咔嘣!”药箱终究还是砸在了万江寒头上,他岿然不动发丝都未曾紊乱,黑木药箱却见一丝裂痕。
缝隙逐渐扩大崩裂,“哗啦啦”一阵响,药瓶器械散落一地。
孟进面无表情,补了句:“……动。”
白嫣微愣,低头看了眼残骸,又尴尬的对孟进道:“我说……怎么感觉今天轻飘飘的,回头再给你买个哈,乖。”
万江寒:“你那药箱重三百斤,这也能认错?”
“三千斤于我也不过鸿毛。”白嫣一声冷哼,一甩衣袖,冷漠的通知:“药箱价值三百灵石,按惯例,我现在要跟你绝交一天。”
万江寒挑了下眉,自认无辜。
白嫣瞪着他,又骂:“你不准撒娇,不准眨巴眼,我是不会心软的。”
“……显得谁想跟你说话一样,要不我也别呼吸了吧?”
话刚说完,心脉却猛然一跳,万江寒眉头一皱凝神良久。
那边的白嫣一向雷厉风行,转眼就出了房门,万江寒迈向门槛追了几步,心中却忽的冒出一句:他们融进了霜刀地万年不止的风雪当中。
思绪混乱中,空中传来“砰”的一声响动,万江寒猛然往后一闪,这才躲过了拍向鼻梁的门板。
是白嫣在打击报复。
他亦被门板拍回了神,无奈道:“小气。”
沉睡着的稚童眼皮微微一动,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