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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煞·化身

    残阳铺水,烟消雾散,来势汹汹的赤焰撞上了一层凝结霜花的结界,二者灵力对峙,闻声而来的群仙纷纷抬袖,避去震荡余波。

    细微碎裂声响起,霜花结界散落如星屑,姬影眼帘微动,唇舌间含着一粒千金血,轻轻咽了下去。

    仿佛察觉到他的虚弱,扭曲的命律躁动地垂死挣扎,姬影脸色更白了一分。

    他侧首轻喘,勉强压制。

    而本该乘胜追击的陆寂然,却忽然抬眼,他目光似箭,定在了姬影脸上。

    仅有瞬间,虚伪的壳裂开缝隙。

    而陆寂然心如擂鼓,如见真仙。

    怪不得三界遍寻不到,原来他藏匿在凡俗身,作媚俗性,就在他的身边。

    陆寂然似是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姬影,看尽了他瘦削肩颈,轻蹙细眉,因轻微生理性的泪意,而潋滟的眸光。

    他将他的苦痛,刻入眼底。

    陆寂然抬手,撤去赤焰攻势,他低沉道:“请他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赤焰忽然软了下去,像仙姬腕间轻薄披帛,勾缠住姬影的腰肢,猛地将人硬从商飞意怀中扯出来。

    似一颗坠落的星子,被烈火以炽烈的柔情裹挟,张开双臂去接这颗星星的人,居然是陆寂然。

    目睹这一幕的人难免惊愕,彼此对视,都只有一个想法:

    “陆寂然疯了?”

    “他不是最厌烦姬影这样的人?”

    前一刻还在叫嚣别尘悬在太清天养枕边人,浪荡轻浮,不上台面。此时却全然不顾他人置喙,他只想接住他。

    “陆寂然,三犯雷灵律法,斥天狱幽闭,以自省改过。”

    狂潮剑收势,别尘悬冷淡抬手,幽暗龙骨骤然浮现,自他衣袖里钻出,似囚笼拘束了陆寂然,狠狠地将男人压制跪地。

    侧立一旁的群仙暗自心惊。

    天狱,是太清天仅次于处刑台剥离仙骨的刑罚。其内时间静止,阴暗无光,隔绝灵力,倘若关上七天,纵然仙君也要半疯。

    别尘悬脸上不见怒色,但任谁都清楚他今日动了真火。

    各自落地,俯身行礼,齐声道:

    “帝君英明,我等附议!”

    别尘悬越过众人,手臂前伸,灵力如水色绸缎延伸向上,剥离了赤焰,接住了轻飘飘落入怀中的姬影。

    陆寂然半跪在地,天狱拖拽他的身躯隐入幽暗,他自顾自地盯着姬影看,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别尘悬,养成这样你也好意思碰他。”

    姬影伏在别尘悬肩上,受灵力激荡所致,他压抑着咳了两声,几点血沫飞溅点在手背。

    陆寂然却想,这动静太轻了,比鸟雀的爪子踩上新雪还要轻,连咳嗽都这般安静了。

    别尘悬像抱着孩童在怀里,轻拍姬影的背,又牵起姬影手掌,攥紧,他的自责从指缝交缠间传给姬影。

    沉默不言,但痛苦的情绪飘散着,仿佛让人闻到了那股涩然味道。

    姬影轻笑:“帝君,头再低一些,便像鹌鹑了。”别尘悬声音极轻地嗯了一声。

    彻底被押入天狱的前一刻,陆寂然仍在注视着姬影,目光灼灼,微有闪烁。

    世人皆知陆寂然成为真君之前,蒙前国主恩情,尽心效力,九死而不悔。

    他前后侍奉了几位性格各异的国主,哪怕灭国之际,也死守国都,赞他是忠勇之将。

    事实是,在经历了数次猜忌、背叛、夺权之后,陆寂然心灰意冷,对国主一脉再无期望。

    尤其最后一任国主,因为一个宠爱的宦官,在山河危急之际,两人于御花园行苟且,视百姓如草芥,陆寂然怒闯皇庭,再三劝说,国主却将他当众鞭笞,以儆效尤。

    陆寂然最终见证故国覆灭。

    见证他们的死。

    他恨奴颜媚上的奴才。

    而发自内心最推崇的人——

    是浑噩天的魔主荧惑。

    陆寂然所崇拜的、迷恋的主君特质,在此人身上都可以寻得。

    荧惑连枕苍野那样狼子野心的逆臣用起来都得心应手,倘若换作是他。

    君臣之间,绝无二心。

    陆寂然甚至一度憎恨为何自己飞升做了真君,而没有因杀孽入魔道。

    他现在变得如此温和孱弱。

    陆寂然竟然也觉得甚为迷人。

    别尘悬养不好他,不要紧。

    等他思过出来,他亲自来养。

    ……

    回到住处,月盘高楼,碧林中流萤起伏,白色光点在人经过时盘旋洒落金粉,将四野灵气调动,汇聚于此。

    鲛纱灯次第点燃,驱散昏暗,商飞意摸着鼻梁,弯腰打量姬影,没忍住吐槽:“陆寂然是不是被打坏脑子了啊?”

    变脸速度也太快了。

    在场半数的人估计都觉得他中邪了。

    姬影脸向内侧,苍白侧颈透出青血,呼吸微弱,阖眼躺在别尘悬的怀中,膝弯软软垂下,袒露在外的肌肤刺满了定魂银针。

    不疼,但看着很是渗人。

    细密的痒泛起,压在骨缝,姬影指尖扣紧,尚未等他抓出痕迹,别尘悬便掰开他的五指,“忍半个时辰,痛了,咬我。”

    商飞意侧身抱臂,头靠着床榻顶账,他决定不再暗自揣测,而是直截了当,问出答案。

    “姬影,我猜忌过你,我向你道歉,但我不喜欢整日盘算身边人。”商飞意神色认真道:“所以我要一个保证,你对我和别尘悬,没有险恶的心思。”

    别尘悬理顺姬影的鬓发,淡淡道:“他不会。”

    “我要姬影的承诺。”

    别尘悬抬眼,寸步不让:“我说,他不会。”

    商飞意深吸口气,揉了揉眉心,犟不过别尘悬,“行吧。”

    挽起长袖,扎在臂膀上,商飞意手提粉彩玉壶,拎着晃了晃,“我去附近打点灵泉水吧,擦在身上,他经脉能好受些。”

    施针完毕,姬影看起来脸色有了一丝血色,他半撑起身正要道谢,商飞意指点他眉心,将人戳倒了。

    “别谢,不爱听,好好躺你的。”

    朱门开合,吹进了一阵微风,浅淡药香在内室回旋。别尘悬双目紧闭,蹭着姬影松散青丝,他低声道:“今日之事,是我之过。”

    姬影被别尘悬抱成了动弹不得的蚕丝茧,头颅后仰,束发木簪斜斜滑落,如瀑青丝散了满榻。

    姬影懒懒地:“哪里有那么多过错让你承担。”

    “在你醒来之前,是女萝山的忘我天姥助我寻到了你的魂魄,彼时她说你三魂俱碎,需以残忆之流,溯回补全……”

    别尘悬嗓音喑哑,他道:“但我不愿你再经历那些事情,是我自作主张,一意孤行,压下了与之相关的所有消息。”

    姬影显然并不意外,甚至笑了笑:“我没那么脆弱,往事而已。它们和昨日喝过的茶,流过的云,是同样不值一提的事情。”

    “……但是我怕,荧惑。”

    别尘悬语气微颤,他虎口托起姬影后颈,直起身来,床榻一侧的鎏金烛台泣出红泪,照见到了这位名震寰宇的魔主淡然自若的神色。

    姬影从不解释,但别尘悬心知肚明。

    浑噩天之上伫立百年未曾溃散的结界,在别尘悬看见它的第一眼便清楚,细微红枫留痕,温柔如斯,不是世人所谓的魔主浑厚灵力遗留。

    那分明,是他爱人碎裂的三魂。

    姬影死前全部的怜悯,都给了他的旧部。

    而他舍命庇护的地方。

    如今却无他的容身之地。

    别尘悬埋首在姬影肩上,他抱着姬影的腰,却又不敢用力,“……我怕你受伤,怕你受委屈,怕我害你重蹈覆辙,与其这样,不如我死来得更痛快。”

    “自你醒来,我便一直在想,若哪一日你觉得我负了你,或是厌倦了我,便杀了我,炼做丹药。”

    别尘悬亲吻姬影的指尖,男人声音飘忽,像沉浸在某种幻想里:“你吞我入腹,让我融入你的骨血,变成你的战利品。”

    “荧惑,让我助你上九霄。”

    小病真是一阵儿一阵儿的。

    姬影轻轻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哄着他:“好好活着不好吗。”

    姬影越是淡然不在意,别尘悬越是感受到窒息的苦痛。分明姬影是受害者,却将一切都轻描淡写归类为往事两个字。

    但偏偏往事,伤他至深。

    别尘悬低声呢喃:

    “活着不好,只有你好。”

    姬影轻笑,漫不经心地看着别尘悬的发根,细微处,斑驳的颜色显出异样。霜雪般的白发零星藏匿在青丝里,长寿无尽的苍龙,因为他熬出了满头白发。

    别尘悬的遮掩,其实他早看穿了。

    他哪里好?

    哪里都不好。

    所谓千般万般的好——

    不过是因为别尘悬疼惜入骨的爱投映在他身上,从姬影的回馈里,别尘悬得到的是他自己感情满溢的部分。

    便如其他人恨他,刁难他,姬影自然也同样回赠恶念。

    他从不为其他人的过错而纠结。

    诸多因果,不过揽镜自照。

    姬影笑了笑,侧首望向门扉处,在轻微敞开的门缝里,望见了一双浅灰色,窥探许久的眼瞳。

    那人站在那里不曾动弹,指尖夹着轻薄刀刃,杀意收敛到了极致,几乎像室内随处可见的琉璃瓶陈设,悄无声息。

    显而易见。

    别尘悬,要杀别尘悬。

    姬影手指轻勾,当着门外那尊化身的面,主动拥抱身前的男人,轻声细语地问:

    “帝君,你和你的身外化身,记忆不会实时共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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