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天坛处。
星河低垂似近在咫尺,飞檐落下点点雨滴,青玉棋坛两侧,各坐一人。
斜风吹过,聂纣落下一枚黑子,他懒散坐着,举手投足都有些意兴阑珊,显然心不在此。
姜姒看不得他糟蹋这局棋,几手之后,速封了聂纣的棋路。
两人棋子归位,姜姒先发制人:“这几日见不着你的人,尚未问你,夜宴之上,你可有摸清他的底细?”
“摸清了。”聂纣掌心滚着几粒棋子,他轻拍大腿,声音轻得像要飘起来:“他,不是荧惑。”
姜姒视线一点一点抬起来,她怒极反笑:“你耍我?”
“是别尘悬将我们都耍了,真正的荧惑,不在他身边。”
姜姒冷笑:“你如此反复无常,你我二人的合作,莫非也可看作戏言。”
“先别急啊,姜仙君。”
聂纣悠然道:
“我前几日出去,并非一无所获,岳州怪事频发,极有可能,出现在那里的荧惑才是真的。”
聂纣后仰,靠在山石上,拎起酒壶眯眼品味:“我最近得到的消息,护送荧惑去往岳州,促使其和枕苍野见面的,便是金焕。”
聂纣视线轻抬,带笑扫过姜姒,“怎么,他没同你提起?看来,金焕才是最没有诚心合作的人。”
姜姒脸色微沉,几乎媲美这无边夜色,被聂纣说中了,她并不知情。
“再卖你个消息也无妨。”
聂纣起身迫近,低声道:“枕苍野马上便会派兵围住岳州,请来浑噩天的圣女照切玉,给金焕奉养的荧惑验明真身。”
“倘若是真,浑噩天,很快就要再度易主了。”
“那姬影是怎么回事。”
聂纣指尖敲打,在连廊处走了两圈,站定,慢慢道:“无名之辈罢了,夜宴上若非别尘悬护着他,我当夜里便将他杀了。”
“他快要走了。”姜姒下颌微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我还没有亲自和他聊聊。”
“你可以去啊,只是,聊得浅了,探不出真假。”聂纣似是为她忧心,轻捶胸口,“聊得深了,他疑心你,吹一吹枕边风,姜仙君岂不是给人递把柄?”
两人之间的气氛,颇有些针锋相对,而姜姒接下来的话,更是没有收敛的意思。
“我的诞辰贺礼丢了几样东西,依阁下高见,是谁,这般不要脸面,将它窃走了。”
天坛风寒,吹得两人衣袖翻卷,似薄云轻绕,显出两种不同风姿。
聂纣那张脸上,常有些不正经的调性,并非是邪、恶,而是痴。
他像那些吸食香火过量,神思不属的仙君,让人觉得他有些病生在脑子里,起码姜姒如此认为。
“何必这么凶,东西是我拿的。别尘悬肯送你无名的断刃,这是好事一桩,他成全你,说明他放下了。”
聂纣离得近了些,他道:“姜仙君好人做到底,你也成全我,我才好向上峰递投名状……”
“你也知道,我站得越高,荧惑的处境才会更安全。”
聂纣走了,姜姒独自对弈,待棋局落成,她拾起一颗黑子,在指尖翻转,身侧悄然浮现一名死士,躬身行礼。
“没毛畜生,满嘴扯谎。”
“主人,接下来怎么办?”
“给阿离去信,便说,潜龙在渊,焰化蝶飞,她要的时机,已经近在眼前,万万不可错过。”
姜姒起身,面对楼台风雨,静静地看向幽谷出口所在的方向。
“岳州是临山真君的地盘,枕苍野敢在那里闹事,除了陆寂然和燕杀秋之外的三位五行属神将必然都会亲临,和他算账。”
死士适时地递上一盏茶,姜姒接过,将茶洒在半空,“以茶代酒,望君珍重。此去成我所愿,成君之好。”
……
离开幽谷之后,姬影、别尘悬,商飞意三人腾云到了岳州地界,施施然落地,千米之外,便是壁垒高耸的岳州城池。
“别尘悬这副模样,真是许多年都没见过了。”商飞意啧啧称奇:“嫩啊,真嫩啊。”
别尘悬身量太高,气场压人,极容易被认出身份,在魔主荧惑的事情查出原委之前,力求越低调越好。
于是在昨夜处理了化身之后,别尘悬思索片刻,和姬影敲定,此行,他化作更年轻的时候。
约是不足二十岁,三人站在一起,他竟也是最高的那一位。
长发高高扎起,碎发编成辫子,怀中抱着以幻术掩盖剑鞘的狂潮剑,看起来是个极其漠然无情的剑客。
剑锋冰冷,他眉宇间薄凉,比剑锋更甚。
姬影看了一眼,微微笑了。
别尘悬视线追随着他,谁知姬影吝啬到只有这一眼,便毫不留恋地看向岳州城池。
手指抵着剑鞘,别尘悬低垂眼帘,默不作声地摩挲了一下。
同少时一般模样,姬影却没有多看他一眼,是因为皮囊之下,不是姬影喜欢的那一个别尘悬吗。
姬影看着岳州城,心想:
岳州城甚伟。
远望城墙,如巨兽酣眠,灰色城墙峭壁般险隘,赤血旌旗迎风鼓动,偶有苍鹰盘旋高空,刺耳尖啸穿透层云,搅得人心头一紧。
“距离太近,冒然腾云,容易被守城司当做箭靶子。”
“所以鹿辇都没了。”
商飞意哀叹:“既然做了伪装,那一会儿进城了,我们身份上也变一变,别尘悬和我都是你的打手,你现在身子不好,便做个求医的少爷,凡事有我二人出头,明白了?”
姬影:“好。”
“盛辜月当日不是还打哑谜,说什么要同行,尽犬马之劳,结果呢。”
商飞意哼了一声,踢着路边小石子,他原想着借盛辜月的名声,方便他们进城探查。
谁知……
“他撇下一句家中有急事,我和哥哥先启程,在盛府恭候帝君大驾——人就跑得没影了!”
商飞意有些时候言行举止颇有孩子气,想来在家中很受疼宠,姬影不将他的气话当回事,耳边风一阵,听过便算了。
他道:“还是家中事要紧些。”
三人边说边走,并没有径直走去城门入口,商飞意两手撑在脑后,大步朝天,哼哼唧唧地:“盛辜月哪儿来的自信啊,谁说我们要去盛府了?”
别尘悬:“先去岳州。”
商飞意:“就是。”
别尘悬:“其后,便去盛府。”
商飞意愣了,站在原地:“啊,为什么?”
姬影轻声解释:“我身体有损,盛家有一味药,别的地方都极其少见,大人是为了我,才需要走这一趟。”
“抱歉,给二位添麻烦了。”
“那先去盛府啊!”商飞意急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别尘悬:“他身体最要紧,那荧惑的事情,什么时候查都不着急。”
也不是第一次有修者借着荧惑的名义起事了,荧惑死后三四十年的时候,这股歪风邪气最恶劣。
毕竟被发现了也就是一死,没被发现,那就能敛财无数、平步青云,这种事,只要是有利可图,便无法彻底绝迹。
姬影按住了气得直蹦高的商飞意,哄孩子的耐心都拿了出来:
“还是此事要紧,若有邪祟继续戕害,我的病等得,岳州百姓等不得。”
商飞意看着姬影,眯眼打量半晌,在姬影和别尘悬都觉得他安静到有些诡异的时候,他忽然道,“你这种性子,在修道的人里,是最容易成为殉道者的类型。”
姬影微微一怔,天边赤霞烧得艳烈,映照到他瞳孔里,也是缩小的一片微光,商飞意看着他,慢慢道:“小姬影啊,人生或短或长,总会有你力所不及的时候,凡事,要先考虑自己。”
溪流潺潺,三人相继轻跳而过。
姬影微笑:“好。”
为了掩盖姬影相当容易引起注意的容貌,也为了营造富贵少爷的氛围。
商飞意,商大少爷亲自在郊边租了豪华马车,又将姬影头上戴了只遮住上半张脸的斗笠。
琉璃珠链编在金丝斗笠前沿,雪青缎面上绣满了五瓣莲纹,花心缀满了凝露,似美人噙泪,恰巧遮住了姬影鼻尖以上。
只露出恰似牡丹的薄唇。
这类半遮面的金丝斗笠,常是富户的少爷小姐们用的,为了挡烈阳、朔风,或是追求风尚。
他给姬影戴好,端详片刻,看了一眼别尘悬,果然,什么无情剑客,眼珠像小狗看见肉骨头一样,盯着姬影看。
“去去去,你俩去马车后边坐着。”
别尘悬这人从面相便看得出不好相与,不是个做说客的料子。
“一会儿进了城,咱们三个人别叫漏嘴了,我的名字未必有人知道,到时随便。别尘悬却不同,大名用不得,你我叫他的小名吧!”
别尘悬闭目,寒声道:“胡闹。”
姬影看了男人一眼,好奇问:“小名?”
“对,他小名是我娘给起的,叫般般!”
商飞意驾车,迎着风吹起他鬓边几缕发丝,他哈哈大笑。
“老话不是常说,贱名好养活?他大名别尘悬,我娘和他第一次见面,说他太超脱红尘,听起来狂气,后来自作主张,叫他般般。”
“样样都一般般,不出头,不落后,便能平安顺遂的过一生。我娘说,为人父母,肯定都是这样希望孩子的。”
姬影和别尘悬对视,男人正皱紧眉心,他轻笑道:“般般。”
商飞意起哄:“般般——”
别尘悬生得白,身上受过伤的地方结出疤痕都是淡粉色,此刻有些热血上涌,耳根透红,便很是明显。
他扭过脸去,不说话。
片刻,又转回来,对上了姬影含笑的眼眸,姬影不做声,但是用口型轻轻地:
般般。
于是姬影眼睁睁地看着,顶着少年壳子的成年别尘悬,眼珠都有些红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