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道内，青铜灯台燃起磷火。
众人随着光亮的指引，一路走到墓道最深处。
这个墓诡异非常，并不见寻常的左右墓室，而是直通到底。走在最前面的人猛然停下脚步，大喊一声：
“别再往前了，没路！”
“啥，走这么久，怎么就没路了！”
姬影站在人群末尾，湿冷的寒意轻易打透了他的衣衫，浑身血冷，像屏息浸泡在冰窟，连浓密眼睫处都生了层冰珠。
姬影低头，撩开衣袖，他的两只手正不受控制地发颤。
……他何时畏寒了？
狐妖，会畏寒？
轻捏了下指节，冻得泛青的手指凹陷一块痕迹，半晌才回弹。
死人似的，真好玩。
姬影戳来弄去，狂潮躲在暗处，剑身如柔软绸带绕在他的腰上，扯着姬影要走。
姬影按住它，低声道：“再等等。”
腥风呼啸，满地阴司，且用狐首镇住门口的煞气。
姬影很好奇，墓里葬的人是谁。
狂潮失魂落魄躺在地上，灰扑扑的剑鞘在青砖上像条木棍。姬影轻踢它一脚，它像被踩住七寸的蛇，卷住姬影脚踝，磨磨蹭蹭地攀附。
姬影面色不变，有些嫌它：“沉，下去。”
他轻飘飘越过众人，跻身上前，见到漫天磷火似星陨沉坠，照出蜂窝一般的墓室，密密麻麻的灵台供奉了千万尊狐妖雕像，也照出悬浮正中央的漆黑棺椁。
吵闹的人群里爆出了一声惨叫：“看那个棺材！”
骸骨堆叠如山，泛着浓浓土腥气，前路尽断，沈海探头探脑地打量片刻，迟疑道：“难不成，那是无涯村消失的空棺？”
“这、这是魔主荧惑的墓地？”
魔主荧惑，欺师灭祖无恶不作的大妖！放在当年，城外那炎魔连给他提鞋都没资格，可想而知，是何等恐怖！
“救命啊！快放我们出去！”
沈海也吓坏了，他扯住姬影，眼看众人乱作一团，他慌里慌张道：“完了完了，我就说进来没好事，咱俩躲着点这些疯子，人这么多，你推我搡的都找死……”
不待他的话说完，骸骨重叠垒做阶梯，漆黑棺木上银白铃铛轻震，刻印的符咒在众人眼前自燃，链子哗啦啦掉落。
“尔等——”慵懒低沉的嗓音响起：“是何人？”
漆黑棺椁缓慢掀开，男人深褐色的手臂搭在边沿，用力时肌肉紧绷，凸显出野性的美感。
他站起身，腰间革带镶嵌异色宝石，沉沉拖拽松垮的玄色下装，胸膛几近赤裸，只缠了半透绸纱。
第一眼望去。
便知他是个极嚣张的混账。
狼首覆面，灰白鬓毛像毛刺一般耸立，藏蓝、赤黄几色的玛瑙珠串垂荡在乌发间，一丝不屑藏在冷笑里，略显厚重的唇上，压着半截狼犬的獠牙。
他困倦地压着脑袋，“扰我安眠。你们，好大的胆子。”
隐在暗处的护卫闻声而动，将刀压在众人脖颈上，寒芒逼近，稍有异动便会毙命，沈海吓得差点忘了呼吸。
姬影平静地站在原地，轻轻侧首，压在他颈上的刀却未曾伤他分毫，反而后撤些许。
姬影抬眸，持刀的是个少年狼妖。
应当是枕苍野的同族，但是年岁尚小，只跟在他身边历练。见姬影看他，他目光迅速闪开。
姬影自顾自地打量地上那堆白骨头顶的爪痕。
挠得很凶，有些年头了。
看来岳州城并非是落难受困，而是和枕苍野暗中早有勾结。
王城底下造墓的事情都放任枕苍野肆意为之，足见利益牵扯之深，而今结界未破，却大军入城，约是岳州城的城主大开城门迎他进来的缘故。
既无兵变，那寻常人也不会受其影响。
不过……
睡尸体堆上，也是难为他了。
狼妖极其重视族群整体和血脉传承，而枕苍野早些年做少主时，并不受家族看重。
因他不仅嗅觉敏感，还有些普通人都不常见的过敏病症。
浑噩天以前环境恶劣，永夜的土地上长不出艳色的繁枝，他也同那些奇形怪状的古树一般，生得病病歪歪，身上常起疹子，带兵时也常会突然打喷嚏。
因此被人耻笑。
后来姬影修成莲城，浑噩天内日月、节气运转如常，万事万物总算有了人间的模样，枕苍野的身量也跟着窜了窜。
看起来便不是善茬。
他也不装什么和气了。
再有耻笑，他必杀之。
狼首男人步步迫近，他行走间气势惊人，是毫不遮掩的威压，寻常人只觉他像座山，似要倾倒，均是避开他的目光。
枕苍野走出半步，忽然侧首轻嗅，停在了姬影身边。
挥开属下的刀，他走近，戾气压在舌尖，问道：
“——妖？还是仙。味道，真怪。”
枕苍野身躯压得更低，腰弯下来，凑在姬影的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枕苍野神情微顿，“怎么一股，那长条孽龙的味道。”
枕苍野闭上眼，鼻尖几乎抵到了人的锁骨上，他闻着，嗅着，鼻梁彻底压在姬影肌肤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低沉的嗓子里打起了呼噜声。
姬影：“……”
枕苍野高高在上的态度低了下去，他摘下覆面，露出浓眉深目，高挺鼻梁上刻有一道小疤，他盯着姬影看了半晌。
姬影眼眸低垂，未曾与他对视。
枕苍野命令他：“问你话，说。”
姬影不言语，神色间也没有惧怕，只是站着，淡淡地看向旁侧，仿佛那些白骨骷髅，远比枕苍野更值得赏看。
“这些人太吵了，送出去，意图不轨者，杀，无辜落难者……”枕苍野齿间咬住的杀字，在姬影轻瞥的眼神里，化作了：“放。”
“是！”
人潮褪去，空荡荡的墓室里，枕苍野随之走出去两步，又倏然伸出手，紧紧钳制住姬影手腕，瞬间飞回了棺椁。
两人叠在一起，枕苍野掌心压住姬影紧绷的窄腰，说话时语速慢条斯理地：
“闻着不错，陪我睡会儿。”
姬影抬手轻打，正敲在枕苍野的麻筋儿上，枕苍野手肘麻酥酥的，眼见姬影起身要走，他瞬间紧扣姬影脑后，又将人扯了下来，“跑什么，待着。”
姬影：“……”
磷火熄灭，墓室陷入黑暗，只有穹顶幻象法阵散发出微光，但也有限，仅能看见方寸之地。
姬影眼神微妙地看了眼枕苍野。
这小子。
对不认识的人，发什么疯呢。
棺内铺了许多昂贵柔软的绸缎料子，软枕也泛着木质调的清香，左右两侧刻有避尘诀，俨然是枕苍野常住的床榻。
四野寂寥，枕苍野捻起姬影的一缕发丝，盖在脸上，让人着迷的味道从鼻腔钻到喉咙里，他问：“叫什么名字。”
姬影：“无名无姓。”
“你很不服我？”
枕苍野的手掌流连在姬影后背，渐渐向下，姬影反手抽他，却被擒住了手腕，放到男人唇边，按在狼犬锋利的獠牙上。
枕苍野低声道：“看到了吗？我要你的命，轻而易举。”
姬影轻轻地吸了下气。
周围太安静了，这一声吸气，枕苍野听到了，男人静默片刻，问道：“是金焕送你来的？”
还有金焕的事儿？
多说多错，姬影不说。
“你确实有两分像他。”枕苍野喃喃道。
“之后随本君去了浑噩天，你便乖乖地听话，在众人面前露个面，便会有千军万马为你奋战，至死不休。届时听我的命令，我自会让你同我……”
他顿了顿：“不，让你比我，过得更舒坦。”
姬影：“哦。”
“在人前不要露馅了，我在岳州城和你见面，是因为……”
枕苍野的声音放轻了，像是怕惊扰到谁：“因为他，他最喜欢吃岳州盛产的糖。你喜欢吃什么？”
姬影：“我爱吃人。”
“唬我，你周身泛华光，必然是修仙出身。”枕苍野闭目，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道：“你实在太像他，像得让我难受。说两句好话，哄哄我。”
“死了的人，何必挂念。”
枕苍野紧紧扼住姬影的脖颈，他眼眸里闪着凶光，四目相对，他掐得越久，姬影竟然越淡然，看他的视线，像遇到了路边泥坑里无可救药的野狗。
他竟然，在看不起他。
枕苍野手指轻颤，松开了五指，他侧过脸，深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温情的意味，但他缓了片刻，又追问起来：
“怎么上了金焕的贼船，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姬影漫不经心道：“吃不完的人。”
枕苍野静默片刻，捏住姬影的脸颊，让他不得不张开唇瓣，黑暗中，姬影眼眸微微睁大，枕苍野想咬他，姬影五指化作尖锐利爪，紧扣在枕苍野心口。
“你要杀我？”枕苍野最后咬了一口姬影指尖，他冷笑道：“你这张嘴，应该多讲点我爱听的。以后你陪在我身边的时候不短，得学着，讨好我。”
姬影擦了半天手指，狼牙留下的痕迹仍旧明显，在几乎有些崩溃的心情里，姬影冷静地反问：“讨好你？”
“讨好我。”远处传来异响，是几块落石砸出来的波澜，枕苍野抖了抖耳朵：“我总觉得……你身上有股狐妖的味道，你是何出身。”
“灵墨所化。”
枕苍野闻闻，鼻子打了个响：“骗我。”
姬影于是骗他：“是大人日夜以狐皮为我裹身，未免我不合格，强行缠上的味道。”
枕苍野沉默片刻，语气莫名道：“金焕，竟然舍得待你不好？”
“好与不好，没有分别。”
“……他让你什么时候起事，速在人前现身，我让照切玉为你证明身份，到我身边来。”
还让照切玉掺和进来。
姬影呵呵笑了笑：“快了。”
咚咚咚。
狂潮在外敲着棺材，见无人回应，它并未出鞘，便破开了棺材板，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姬影，猛地迎上来。
姬影：“……”哦，把它忘了。
枕苍野直起身，擒住狂潮，他看着这破木棍一样的外表：“……金焕给你的佩剑？”
姬影脸都不红，心平气和道：“是。”
“缘何如此狂躁。”
“它与我两心牵系，受不得分离之苦。方才事出匆忙，它被落在外面，此刻怕是急躁难安，请大人放我离去。”
磷火再次点燃，白骨台阶复现，姬影起身，狂潮柔韧地缠住了他的腰，蹭来蹭去。
枕苍野扯住姬影的手臂，直勾勾地盯着他，将姬影这张写满了薄情倦怠的脸看在眼底，追问道：“记住我的脸了？”
姬影侧目看他，不做言语。
枕苍野也不气馁，平静道：“性子真闷。待确认身份那日，穿得漂亮些，越像他越好。”
别尘悬站在墓室入口，晦暗不明的交界处，他脸上的神情让人窥看不清。然而狂潮回到了他的手边，他手扶剑柄，轻轻抽出，隐约龙吟鸣啸，白骨瞬间荡灭为飞灰。
姬影恰好落在别尘悬身前。
别尘悬轻轻垂下头，枕在姬影的肩侧，他的手掌，握住了姬影被咬的那根手指，如同惧怕一般，颤了又颤，才轻轻地握紧了。
男人眼眶微微地红了。
姬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