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峰顶唯一的饭店,冷调灯光透过玻璃落在门口石阶,店里只有一桌客人,一对中年夫妇面对面坐在靠墙那桌,铜锅里的热气翻滚着向上涌,水汽的影子也倒影在墙上。女人的面前放着几瓶空酒瓶,手里还握着半瓶正往嘴里灌着。丈夫木讷的盯着妻子,目光却始终没有落在她脸上,手里燃着香烟,烟雾向上晃动着,一动不动。
女人的眼眶微微发紫,泪痕挂在憔悴发黄的脸颊边,她仰头向上看,试图不让眼里的水泊泄出,酸苦的泪依然顺着高高的颧骨滑落。她索性闭上眼睛,表情微微扭曲。她的悲伤没发出任何声音。坐在对面的男人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松开酒瓶,深吸一口气把脸埋在纸里,手肘撑在桌上,颤抖的身体找到支点,片刻停顿后,她的颤栗更加激烈,但那依旧无声。
觉木和伊峦坐在他们前方靠窗的位置。觉木托着腮看菜单,坐在她对面的伊峦正面色苍白,神情凝重,看着夫妇的方向。
觉木没有抬头对伊峦说:“菌子吃吗?”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他敲了敲桌子,抬头看向她。
“菌子,吃吗?”
伊峦这才正过头看他。她洗过脸,脸上没有粉黛,此刻眼下的乌青竟像是碧玉上的两处飘花瑕疵,一对桃花眼里布着淡淡血丝,小巧的鼻子上挂满微小水珠,向上翘着的浅粉微笑唇瓣几乎快要和她的肤色一样惨白,棕褐长发披着,那股伶俐倔劲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挤出点笑对觉木说:“不吃,其他都吃。”又转头面向那对夫妇。
觉木微微簇了下眉头,鹰眸散去一丝锐利,静静的观察她。
伊峦好像感受到他的目光,侧眸看他。
“怎么了?”
“你不舒服吗?”
“还好,有点困。”
“还好是什么意思?”
伊峦面向他。
“没有不舒服。”
“头晕吗?”
“有点。”
“有点?我去给你找药,坐着别动。”
他利落的站起身,眉头紧簇,脸上带着些许不耐烦的神色。
她看着他,睁了下倦眼,眸光微闪。
“我真的没事,我不会高反,之前都没事,不用担心我。”
“我闲的吗?你这种,死了都和我没关系,但你别死在我面前。”
他目光狠狠凝住她,话甩到她脸上,就钻进风雨里。
冷风扑闪过脸颊,凉意让她耸起肩膀抱住自己,下巴贴着桌子,双眼眯着。
直到门被推开,阿木乌黑的短发被雨水打湿,往下滴着水珠,眼睛也被水汽润的更亮。
他站到她旁边把药撇上桌子,又把杯子倒满茶水,推到她面前。
他俯视着她。
“吃药吧。”
伊峦此刻在他眼里显得更是小小一只,他看着她慢吞吞的坐好,把药拆开送到嘴里,抿着嘴用水把药送下去。她吃完药,他才坐回去把菜单拿给老板上菜。坐下后他不再看伊峦,侧过脸用纸擦头发上的雨水,抬眼的瞬间刚好和正在看他们的女人对上目光。
他只盯了一瞬便转回头给自己倒上茶水。
脚步在身侧响起,觉木把茶放在嘴边,直到女人的影子遮在他脸上,他才抬头看她。
“你好,请问,你们也是开车旅游的吗?”
女人的普通话讲的勉强,带着少许广东腔。眼睛和鼻尖都哭的红肿,手里捏着揉成团的纸巾,眼尾雕刻着比同龄妇女更多的皱纹,苍老憔悴。
伊峦看着她,向她点头:“是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悲哀的眼眸微微颤动,手里的纸巾也随之攥的更紧。
“我和我老公两个人到这边来的,我们,我们的车坏在路上,送去修,我们留在这,在这里呆四五天,就为了等到雪山,可是这么多天还在下雨,修车的人也联系不上。”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在这些事背后还有什么更悲伤的原因。但她没有说下去,而是抿着嘴,目光垂在桌子上。
阿木懒懒点上烟:“你需要帮助对吗?”
女人看向他,裹着上嘴唇,眼睛在泪水的沁润下变更红肿,她轻轻点头。
“怎么帮?你是想让我把雪山喊出来,还是怎么说,载你们一程。”他吐出烟雾,漫不经心的说。
女人看看他,又转过脸看向伊峦,伊峦瞪起眼睛瞥阿木,阿木向她挑挑眉毛,眉目间仿佛在说:你干嘛瞪着我。伊峦无语,转回目光看女人。
伊峦:“阿姨,出了什么事啊,你要不坐下说吧。”说完她用余光扫了眼她一言不发,低头靠在椅子上的丈夫。
藏族老板娘端着铜锅走过来,打断刚要说话的女人,她热情的示意她让一下,不要烫到,放下后便搓着手离开,走两步又回头瞥了一眼几人。
伊峦拽出身旁的凳子,站起身邀请她坐下,她半推半就,最后可以说是脚底不稳,跌坐下去。
阿木依旧保持着冰冷的姿态看着两人,湿润的头发慢慢蓬松,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更多了几分狂放不羁。
在伊峦的安慰和追问下,女人缓缓开口,她几乎一直在哭,抽出几个喘息的间隙,把话一句句叹出口。
我们脚下这片土地。
翛然的土地知道,从不缺人想要征服它。在他面前,人类宛若一抔黄土,来时无风,去时无雨。
它长久驻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非是缄默,他很懂得咆哮,亦如天空大海的汹涌磅礴。他展露面目之下,翻腾炙热的内核生腾不息,融岩成浆,向上发动着生机。他会告诉全部生灵,缘何来到这片土地,又将去往何处。最重要的是,他将教会你,清晰定位自己究竟为何物。
懂得这个道理的人,他们依庇在他脚下,将它奉以精神之巅,生之所托,死之所向。他们吟唱着和谐乐章,虔诚敬畏。将生的意味了然于心,将土地的用意长久铭记,成为永恒自由的存在。
女人的儿子痴狂于土地全部恣肆,他乐此不疲的奔走其上,最后他终于得偿所愿,回到土地广阔炙热的胸怀。
就在不久前,他们不幸失去自己的孩子。而这里,便是他踏入无垠的地方。他们夫妇二人怀着悲壮来这里想要找寻他存在于的新的姿态。
“我们命不够好,这几天,我们几乎守在寺里,每天上香祈祷,他不愿意见到我们吗?我只想对他说‘妈妈来看你了。’我的儿子…”
觉木掐灭香烟,抬起眼眸眺向女人。嗓音温和浑厚。
“你相信吗,没有什么是土地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