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伊峦曾在墨脱和我提起过,香港女人的丧子之痛很难不让她联想到自己的父亲,而那个男孩和她年纪相仿,让人惋惜。
阿木说完那句话,几人都相继沉默。她在旁边安抚女人,本想告诉他们,她可以带他们去最近的镇上。可她拿不准阿木的想法,毕竟几次瞄到他,都是一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模样,她怕武断的决定会让阿木开腔嘲讽,或者直接拒绝,所以尽管话在嘴边,她也只好沉默。心里责怪自己没能再多说些话,至少让女人得到些宽慰。
女人的丈夫站起身在原地迂回几步,也来到桌前,他向阿木伊峦两人抱歉,说他的妻子情绪一直不太好,这样打搅到他们二人实在是不好意思,几句类似的话后,他便招手让妻子和他一起离开,在柜台,他示意将阿木那桌的帐一起结完,便拉着妻子拿上东西准备离开。
伊峦看着他们即将离去的背影,两步冲上去挡在他们面前。他们看着她,顷刻间饭店里空气都不再流动,所有人都在等她说话。阿木转回严肃的神情,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她自己一片空白,也忘记怎么就站在这里,站在他们身前。
后面她描述,这或许是一种悲伤的冲动和面对哀伤之人的歉疚。注意到她眼里漾着的浅浅泪花,中年男人叫了下她,她扩散的瞳孔收缩回来,呼吸急促,沉重的望向他。
他脸上浮现微笑,一种什么样的。是父亲的,是她曾列属于父亲的微笑,印象里父亲的笑容便是这样安和俊逸,成熟男人笑眸中的力量与深邃,都这样重现在眼前这张脸上。他鬓角细微的白发,伏犀贯顶的骨骼都和父亲重叠。这一眼,便注定这个男人在她心中的形象。
他的臂膀一定充满力量,他的笑声必定爽朗明亮。而他身边这位女人,散落的额发,青肿的眼袋,又让她联想起那天在房间里没有发出声响的俞满,是否也和这位母亲一样,无声哀痛。
她的肩膀逐渐垂下,眼前从四周开始涌来黑点,头越来越沉。几乎是挣扎着,她拽住男人的袖口,那一刻,她的感官突然又散去所有不适。
而她接下来看到的情节,是昏迷后徘徊于死亡边缘的幻梦。
伊峦抓住男人的衣角,握着女人的手,向他们陈述自己父亲的离世,哽咽的讲述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关注他们的原因:
她对男人描述他与父亲的那几分相似,让她根本挪不开眼;又对女人诉说,自己看到她无声的哀思,继而联想到母亲安静房间里蔓延开的剧烈哀痛。
还没等她讲完,她的人中持续酸痛。她不知所措,大脑又开始变的昏沉,眼睛肿胀,顿时一片漆黑。耳蜗刺痛着涌进尖锐的鸣响。慢慢的,冷冽的空气灌入鼻腔,剧烈轰鸣的心跳在喉咙里回颤。眼里失真花屏的光斑重新组合,耳畔模糊空荡的人声也循序渐进的清楚起来。
觉木在呼唤她的名字,那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充满焦急和愤怒。她听到他的声音,有点意识到现在自己是何种境地。
当看到觉木布满血丝错愕的双眸,她终于恢复意识,后脑勺闷闷的痛着。她试着去抓他掐着自己人中的有力手指,握住那只手的瞬间,好像握着块冰,寒津津的冰冷汇入她的血液。
见她醒来,觉木松开她的人中,反握住她抓紧自己手指的小手。
“能听见吗?”
“能。”
“好点了吗?”
“头痛。”
觉木的额头上沁着汗珠,他闭了下通红的双眼,深吸一口气,重新投向她的目光幽深暗淡,还闪着些许疲惫。
她被他搂着腰托进怀里,脸几乎贴着他的鬓角,能隐约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和头发被雨水淋湿后激出的男士洗发水清香。软绵绵的身体被稳而缓慢的向上抬起,她感觉到他手臂紧实强劲的肌肉。
觉木把她在凳子上安置好,蹲在她身前,抬头察看她的脸色,紧握她的那只手依旧没松开。
等确认她完全清醒以后,他移开目光开始酝酿。
“我好像记得有个人说,‘我没事,不会有事的,之前都没事’是你吗?”
伊峦朝他眨眼:“是我。”
“她好像还说‘我不会高反,不用担心我’是你吗?”
“是我。”
“哦,对,是你,你现在倒是很乖,我让你死远点,你还就非要死在我面前是吧。”
“你没说让我死远点。”
“哦,我说和我没关系。”
“但你还是救我了。”伊峦捏捏他的手:“谢谢你。”
他眸光微动,只一秒钟,下一秒又变回锐利的冰眸。他松开手站起身,没回应她。
伊峦环视一周,饭店里没有夫妇俩的身影。觉木走向柜台,老板两口漠然的站在柜台后看着他们,她不自在的低下头。
觉木:“没吃的东西先留着,我们明天上午来吃,再打包一份青稞饼。”
他用藏语说。
老板娘闻声点头用藏语回应:“好,你别忘了。”
她说着走进后厨,很快就提着一袋子干粮出来,她见他是藏族人,凑到他面前小声的问:“你老婆?”
觉木听后眉头轻佻,望着她期待的眼神,欲言又止的回复她,老板娘听后尴尬的笑了笑转身走开。
他满面春光的回到伊峦身边,伊峦听不懂他们说话,狐疑的盯着他。
“看什么?走吧,回酒店。”
“你们说什么了?”
“你想知道啊?”
她点头。
“我不想让你知道。”
关于他到底是怎么回答老板娘的,我大概可以猜个一二。
按照我的猜想:
她见他是藏族人,凑到面前小声的问:“你老婆?”
觉木听后眉头轻佻,戏剧性的做出欲言又止的模样,仿佛很难为情,他带着点羞涩看向老板娘。
“这个女人是我找来陪我睡觉的,你看到了?很蠢,不过身材还是不错哒。”
老板娘听后神色局促,尴尬的笑两声,溜回到后厨。
雨停了,淅淅沥沥的水滴在路灯下轻晃。街道安静,路面被冲刷干净,空气依旧稀薄冷冽,夹杂着雨水后的水气。
阿木走在前面,他回头看看低眉顺眼的伊峦。
“你想帮那两个人,我知道。”
伊峦没出声,他停下脚步接着说:“很值得同情,但是我们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她不明白:“你是说他们是骗子?”
“我没这么说,但他们可以找别人帮助。”
她看着他:“那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帮一下他们呢,就只是把他们带回镇上也好啊!”
觉木讥讽的冲她乐:“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帮他们,用不上你操心。”
他说的有道理,伊峦快步走回酒店,没等阿木进电梯便先行上楼,觉木也没有叫住她,他用鼻息叹出一口气,看着电梯上行到她住的楼层,按下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