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继任大典。
按照祖制,洛时宁身着玄色华服,先祭奠天地和先祖,再叩谢祖父,随后登上祭台。台上端放着月白的水晶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她走近,伸出五指贴近水晶石,本该泛起的水蓝色波纹此刻却一片死寂。
“什…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毫无反应?简直是家门不幸!”
洛方域端坐在主位上,面色凝重:“阿宁,这是怎么回事,解释一下?”
她静站在台下,抬眼环视四周,高台之上,各位长老,各房主事,大小城主济济一堂,却无一人为她说话。
洛时宁随即又低下头,从始至终一言未发,心中暗自思忖: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洛方域见洛时宁一直沉默,又开口道:“如今九州局势不稳,各族势力虎视眈眈,五大氏族之一的西岳铭家更是野心勃勃。你是洛家未来的唯一指望,可如今呢?”
“祖父,阿宁…真的不知道。”她声音轻若蚊呐,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依我看,这等废物不配做我洛家少主!”一位城主高声喊道。
“就是!传出去岂不让九州笑话?”
“不如逐出家门。”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咳咳…”气氛愈来愈激烈,洛方域瞧着火候差不多了,“罢了,也许是阿宁刚回来,内息不稳,此事需从长计议。”
“阿宁,你上来。”
洛时宁戚戚地走上前去,半跪在洛方域膝前,眼眶微红,一副沧然欲泣的模样。
“阿宁,按如今这形势,你此时也不适合接手家主之位了。”洛方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正好,有件事颇让我头疼。乌城毗邻桓河,城主洛绍,借航运之便中饱私囊,渐生二心,甚至今日继任仪式都借口不来。恰逢春汛将至…”
洛时宁心中冷笑。来了,终于说出你的目的了。
“你去趟乌城,一来整顿事务,二来…”洛方域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就当是历练了。”
“阿宁遵命。”她抬起头,又是一副乖巧的模样
果然,洛时宁留在主城,留在洛方域身边,即便什么也不做,都是在时刻提醒,他的家主之位并非名正言顺。如今将她赶去乌城,让洛绍和自己两相争斗,还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啊。
“行了,今天也闹够了!此事若有人敢泄漏半分,家法伺候!。”洛方域摆了摆手,散了这场闹剧。
洛时宁在台下站了很久,望着四散离去的人群,他们走之前,无不看了她一眼,有的充满鄙夷,有的带着同情。
她终于确定,这些全都是祖父的“亲人”。
没有一个是她的。
“这次的事,办的还算漂亮。”洛方域斜倚在紫檀木雕花榻上,窗外暮色沉沉,将他的身影拉的老长。
“孙儿不敢居功。”洛峯上前半步,将药碗稳稳递到祖父唇边。
“嘱咐你的另一件事怎么样了?”
“回祖父,疏影卫的事情,孙儿一直多方探查。”洛峯看药碗见底,立即奉上云锦帕子,“但洛时卿那小子实在谨慎,疏影卫又是先家主留下的精英。所以…暂时没有消息传来。”
洛方域接过方巾,“继续查!疏影卫…一定要掌握在我们手里。”
春三月,北方的温度刚开始回升,早晚还是冷的刺骨。商贩们也是在太阳撤去最后一丝余温前早早打了烊,除了酒楼饭馆,街上再看不到多余的人影了。
乌城的街道也是如此,不过刚刚黄昏,街边的铺子都忙着收拾摊面,赶在天黑之前回家。
“季大夫,今日又要收摊啦?”
青衣少年也正好瞧完最后一位病人,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闻言抬头笑了笑。
“明日还来吗?”挑着扁担路过的妇人不由分说将一只肥美的母鸡塞给少年,“您可真是神医啊!我家那口子伤了多年的手,您两幅针下去就能提水桶了!”
药篓里早已堆满了谢礼:新摘的野菜,腌好的腊肉,甚至还有几枚温热的鸡蛋。少年也不推辞,只拱手道:“大娘您可真是太客气了!明日再带您丈夫来换药,我再给他行次针。”
“哎!好啊好啊!您先歇好!”大娘摆摆手,笑盈盈地往前走去。
少年此时也正要收起最后一只脉枕,却见一位带着帏帽少女走到桌前径直坐下,素白的手顺势搭在脉枕上。
“今日看诊已经结束了,姑娘明日请早……”话音戛然而止。少年猛地抬头,帏帽下漏出一张清秀的脸,正是洛时宁。
少年一愣,立刻坐下搭脉,“什么时候到的?”
“未时三刻。”洛时宁将帏帽一摘,生气的丢到一边,“哼!洛绍果然好大架子,连我的面都不见。我暂时在驿馆落脚,也不愿一来便与他们冲突。”
待探清脉象,少年脸色一变,眉头紧簇。
“闭息散。”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至少能抑制半年的内力。谁干的,你可有眉目?”
洛时宁反倒笑了,她收回手腕,“这还用说?洛峯,我那位二叔的长子,之前的刺杀也是他。他祖父这些年,可是没少在他身上花心思。”
少年猛地拍案而起,药箱里的银针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知道是他你还不提防!”
“正合我意”洛时宁打断他,“季泫,你知道的。就算他们不下药,我本身也没有内力功法,如此算是歪打正着,他们说不定正为自己得逞而庆祝着呢!我正好借这个时间好好找一找恢复内力的办法。”
“呵呵……而且,我不是也给祖父下了一次药,这么也算是扯平了。”洛时宁突然觉得可笑又可悲,所谓祖孙,倒更是互相算计的关系。
被唤作季泫的少年无奈的摇摇头,望着眼前的少女生出一分心疼,他将狐裘披在洛时宁身上,“走吧,带你去吃东西。我来的这五日,可是将这城内好吃的都摸清了!”
季泫带着洛时宁走街串巷,拐进了一条小道,推开一家毫不起眼的烤肉铺子大门。霎时间,浓郁的肉香混着炭火的热浪扑面而来,驱散了周身的寒意。铺子里面横七竖八摆了十几张桌子,此时几乎坐满了。
“可别嫌弃我不请你去大酒楼。”季泫温柔的笑了笑,转身替洛时宁结下大氅,“听闻这家烤肉颇负盛名!为了你这个馋嘴的,我可是专门打听了两天。”
“还是你最懂我!我可不追求什么排场。”洛时宁闻着这香味,顿时胃口大开,奔波了一天确实是饿了。
“哎…今年这个冬天,比往年更冷一些啊,那封冻更是厚于往年,如此看来,怕是又要有灾祸啊…”一个淳厚的中年男声说道。
洛时宁和季泫两人刚寻了靠窗的隔间坐下,便听见隔壁传来交谈声。
"呸!洛绍那个老王八蛋!"另一同伴大口灌着烈酒,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装他娘的大尾巴狼!会两手控水的把式,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整天围着那些商贾老爷的屁股转,咱们老百姓渴死饿死关他屁事!"
“你小点声!这年头舌头长的人多着呢...”男子赶忙打断同伴,“而且听说,少主要来了,或许这形势会有变化呢?”
“哼!少主?不过是个黄口小儿,”他“咣”地把酒碗砸在桌上,溅起几滴酒沫子,“说是个连术法都不会的废物,能不能自保都不好说。”
季泫斟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在杯中打了个旋儿,澄澈的茶汤映出他骤然冷下来的眉眼,作势便想要起身理论。洛时宁及时按住他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呵,继任仪式过去短短七日,连小饭馆里喝酒的老汉儿都知道现任少主没有内力了。洛时宁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祖父这消息散的真是“煞费苦心”啊!
她抄起面前的竹叶青猛灌一口,辛辣的酒水滑过喉间,再开口时不见任何异样,“嗯!这酒真是不错。”洛时宁晃了晃酒壶,“可惜…你是个滴酒不沾的人。”
季泫没接话,只是专注地翻动着炭火上的鹿肉。油脂滴落在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四溢。他将烤好的肉块夹到碗里,散上特制的香料,又细心地晾到适宜的温度,这才推到洛时宁面前。
“唉…你倒是心大。”季泫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窗外熙攘的街道。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追着一辆运粮的马车跑,车夫不耐烦地挥着鞭子。
洛时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轻声道:“这些百姓日子本就不易。如今洛绍专横,春汛又迫在眉睫,他们有一些牢骚也是正常的。”她夹起一块鹿肉放进口中,却忽然有些食不知味。
“倒是你。”她咽下食物,抬眸看向季泫,“来的这几日可有什么收获?”
“上周收到你的传信我就提前到了。”季泫手上动作不停,“那些百姓口中,洛绍早年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说勤政爱民。”
“洛绍有三子,个个出色。长子精通计算,次子擅长谋略,幼子更是经商奇才。如今许是想为儿子多算计一些,所以他大开河运,巴结客商,中饱私囊。但是面对实际的民生问题,能躲则躲。”
“更令人担忧的是,”季泫顿了顿,“有人说,他的几个儿子与邻族关系甚密,猜测洛绍想要脱离洛家,自立门户。”
洛时宁手中的筷子一顿,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些,“确实是有些棘手了。以公谋私这事可以从长计议,但是凌汛之灾迫在眉睫。”
“我如今没有内力,祖父也不可能另派人帮忙。若是洛绍不肯出手,又不知道会有多少良田瓦舍被毁。”
“我这几日会继续上街义诊,看看能不能获得更多的消息。”季泫默默为她添了杯热茶。
“季泫,其实…”洛时宁指尖摩挲着酒壶,斟酌再三才开口,“我救你一次,你答应给我做十年医师。但如今这情势,你不适宜卷入过深。”
“毕竟,你还是季家的少主。季家世代钻研医术,精通药理,在九州一直备受敬仰,你的立场,也代表着家族的立场。”
季泫放下手中的肉夹,炭火映照下,他的侧脸线条格外分明,“如今九州氏族以五世家为首,表面上维持着平衡,可真正掌握五行之术的也不过百人,他们才是权利的中心。如今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平衡已经摇摇欲坠。小氏族们都在探寻新的生存之道,依附强者、暗中结盟、甚至…背弃旧约。”
季泫轻轻抬眸,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洛时宁,“你说的没错,我的立场确实代表着季家的立场。”他顿了顿,唇角微扬,“阿宁,拥护你,就是我的立场。”
洛时宁呼吸一滞,指尖蓦地收紧。
她没想到季泫会如此直白。
如今的局势,小氏族们都在观望,大多向实力更强的铭家靠拢。季泫这番话,无异于将季家的未来押在了她身上——一个此刻被遗弃的,内力尽失的少主。
路上的马车来来往往,酒香氤氲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