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垂花门外分了手。
罗幺娘寻沈笑笑好半天才,而今看见沈笑笑,自然是劈头盖脸一通训斥。训了两句,又拉着沈笑笑匆匆进了方大姑娘的房里。
外面锣鼓喧天,吉时将至,方大姑娘正坐在镜前梳妆。
嫁衣穿戴起来繁琐,罗幺娘走过去帮忙。沈笑笑一面给罗幺娘打下手,一面偷偷抬眼瞅新娘子。早上方大姑娘试衣裳的时候屋里人多,沈笑笑身量不够,她根本没看到人。
她和方大姑娘只有过一面之缘。
大约一年前的一个雨天,两人同在米铺的屋檐下躲雨,方大姑娘说你是沈笑笑吧?阿浣和我提到过你。然后她给沈笑笑分了一块甜丝丝的饴糖吃。
沈笑笑过去印象里,方大姑娘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姑娘。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这样的人,大抵是寡淡的,就如同凉开水一般。可如今一见,却觉得惊艳极了,就连金光熠熠的丝缎嫁衣和簪釵珠玉都只能沦为她的陪衬,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方家的嬷嬷拿胭脂在她眼角晕开一层淡淡的朱红色。方大姑娘颔首低眉,对镜理发簪,长长的手指贴着发簪轻推。乌发,素手,金簪,空气里似乎涌动着幽兰吐蕊般的香气。
沈笑笑屏住了呼吸。罗幺娘连着叫了她三声,她才回过神来。
底下有个婆子笑道:“小丫头都看呆了。新娘子是不是很好看呀?”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人,就连新娘子都看过来了。
沈笑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连忙移开视线,别别扭扭“嗯”了一声。
都说女大十八变。
只要长大了,是不是就会变成这样漂亮的美人儿了?
——
母女两和众人一起送新娘子出门,又在方家吃过晚饭才离开。
晚饭吃的太多,母女两便没有叫车,沿着河堤慢慢往家里走,河边的斑茅在傍晚的风里莎啦啦晃荡着毛茸茸的大尾巴。
沈笑笑被罗幺娘牵着走了许久,才问出憋在心里一路的问题:
“娘,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和方姐姐一样的……高啊?”
沈笑笑其实想问的是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变成像方家大姑娘一样好看的姑娘。但这话实在是太傻气了,她不好意思问出口,于是便换了个说法,旁敲侧击地问。
“很快的。”罗幺娘说,“只要你不挑食,多吃青菜,不捣蛋气我和你爹爹,每天晚上乖乖早早睡觉,自然很快就会长大长高了。”
“当真?”
“比金子还真。不信你去问别人。”
沈笑笑瘪了瘪嘴。
快点长大和不捣蛋有什么关系?大人总爱说这些陈腔滥调来敷衍小孩子,什么不好好睡觉就会长不高,不听话就会变成笨小孩.......沈笑笑有点怀疑这是罗幺娘想让她多吃难吃的青菜少吃点心的“阴谋”。
但见罗幺娘一脸的堂堂正正,又想罗幺娘在这件事情好像也没有说谎骗她的必要……总而言之,沈笑笑又多了一条想要快点长大的理由。
——
第二天一早,沈笑笑如常踩着点儿进学。
临近授衣假,纵使郝夫子已经预告过假期之后便要考试,可学子们的心还是不可抑制的躁动起来。
午休时间自不必说,就连课上时都有人偷偷在底下说悄悄话,打手势,传字条子,商讨假期的计划与安排。郝夫子拿戒尺拼命拍打讲坛,往日只要拍上一下就能震住学子们的戒尺,今日快拍烂了也不顶用。不过假期前,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这个样子,郝夫子无奈吹了吹胡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上午散课后,郝夫子喊了陈卿月去书房,郝夫子前脚刚刚出去,沈笑笑便趴倒在桌上。
娇莺过来,在沈笑笑桌上敲了敲:“笑笑,别睡啦!都散课了,走,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啊。”
沈笑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细声道:“你们去吃吧。我没有胃口,就想睡一会。”
大抵是因为早上出门匆忙,随便吃了几口冷东西吃坏了肚子罢,方才上午算学课的时候她的肚子就隐约作疼。
左右沈笑笑也不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这种时候通常只要好好睡上一会儿,稍微缓一缓,等这阵子的胃疼过去了就会好了。
娇莺问道:“是有哪里不舒服吗?那要我给你带点吃的吗?你不吃东西也不行呀。”
“不打紧。我就睡一小会,等醒来了再去吃也来得及的。”
“那好吧。”
——
郝夫子喊陈卿月上书房问了些诸如学堂生活是否适应,读书功课方面如何一类的问题。等他从郝夫子那里出来再回学堂时,学堂里空空荡荡的,这个时辰大家都三五结伴的出去吃午饭或者在外面玩耍。
瞧见孤零零一个人趴在桌上埋头困觉的沈笑笑,陈卿月有些惊讶。
往常这个时候,这人早就和一帮朋友勾肩搭背跑出去疯玩疯跑了。就她那个性子,哪里是肯乖乖长在学堂里的?
沈笑笑额头贴在左臂上,长长地吸了口气。身上一点儿劲也提不起来,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胃疼的格外厉害。整个胃就像被人从两边抓住,拧帕子似的往相反方向拧一般,绞痛不已,就连心脏也跟着砰砰砰跳个不停。
正迷糊着,耳边传来当当两声敲桌子的声音。
沈笑笑迷迷糊糊间,以为是娇莺她们吃完饭回来了,就道:“不用了,我是真的不饿。”
等了许久,没听到回应声,沈笑笑勉强支起脑袋往旁边看了一眼,才发觉敲桌子的是陈卿月。
“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陈卿月问道。
“我胃疼……”沈笑笑深呼吸,见是陈卿月,她也懒得和他客套,“你别和我说话,吵。我只想安静趴一会。”
陈卿月果然没有再说话了。
陈卿月就这点好。
话少,不烦人。不会罗里吧嗦的东问西问。
沈笑笑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陈卿月似乎是出去了。胃部的绞痛感一阵一阵袭来,甚至有愈演愈烈的势头,沈笑笑只好大口大口的吸气,她这时候脑子里除了疼什么都没有了,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人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陈卿月端着一杯温水放在她眼前。
“起来喝点水。我去问了陆师娘,师娘说喝点温水胃里会舒服一点。”陈卿月说。
沈笑笑没理他。
“沈笑笑?”
陈卿月察觉到几分不对,于是更加用力地摇晃了一下沈笑笑的肩膀,谁知道沈笑笑脑袋一歪,整个人竟软绵绵地倒在了他身上。
陈卿月这才发现沈笑笑半阖着眼睛,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更是灰白的可怕。
陈卿月想都没想,连忙拉起沈笑笑的右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小孩子身体娇弱,一年到头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学堂后院专门有一间厢房供身体不适的孩子休息。郝夫子的夫人陆氏原先做过医女,略通些医术,对小孩子常见的病症可应付一二。
只是桌椅之间空间狭窄,沈笑笑晕晕乎乎的,一点儿也不配合陈卿月的动作,一个劲儿的往下滑。陈卿月的右手自受伤后时常使不上劲,只能勉强搂着她不让她滑下去,根本扶不起来人。陈卿月急得不得了,扭头,正想着出去找个人过来帮忙,学堂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娇莺、阿浣、谭檀、祝旦几人吃完了午饭,连成一串勾肩搭背地走进来。
祝旦是头一个进来的,他头上插了朵大红花,兴冲冲招呼道:“陈公子?你没有去吃饭吗……”
话说到一半,几人瞧见陈卿月身旁的沈笑笑。
两人几乎是贴在一起的。沈笑笑的一条胳膊搭在着陈卿月的脖子上,陈卿月的一条手臂搀着沈笑笑的腰,沈笑笑的脑袋还枕在陈卿月的肩膀上,羞腼似的,脸朝下看不清楚表情……
这画面,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
几人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预备参加生吞鹅蛋比赛。
“陈公子,笑笑,你们俩,这是……在?”
“我们是不是打扰到您二位的……交流了?”
“大白天的,这样不太好吧,学堂是神圣的念书的地方……”
若说是打架,两人这动作瞧着,不像。可若说是搂搂抱抱……光天化日之下,这两人?几人中除了若有所思的娇莺,其余人心中皆冒出同一句话: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
这俩人,怎么可能嘛!
陈卿月顾不得这些,急道:“祝公子,劳驾过来搭把手。沈笑笑的情况不太对。”
沈笑笑的脸一直埋在陈卿月肩上,几人这才察觉到沈笑笑的异常,忙冲上前帮忙。搬桌椅的搬桌椅,抬胳膊的抬胳膊,抬腿的抬腿……
——
沈笑笑慢慢睁开了眼睛。
傍晚金红的阳光洒在身上,她身上盖着一件成人女子的外衣,沈笑笑又迷迷糊糊躺了一会,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学堂后院的那间厢房里。
她只记得自己胃疼,陈卿月过来拍了拍她,后面的事情便一概想不起来了。
沈笑笑又平躺了一会,感觉好受些了才翻身起床,将那件衣裳叠好了拿在手里。
屏风后,老旧的藤躺椅吱吱呀呀,郝夫子的夫人陆氏正坐在躺椅上绣花,见她过来,笑道:“你醒来了,感觉可好些了?肚子还疼吗?”
“已经好了,”沈笑笑轻轻摇了摇头,把衣裳递过去:“多谢陆师娘。”
“不用客气。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陆氏接过衣裳,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沈笑笑的脉。
“嗯,已经没事了,” 陆氏收回手,又叮嘱道:“以后可要好好吃早饭,定时吃东西,少吃生冷的东西……才这么小呢,胃要落下了毛病可不是好调理的。”
沈笑笑点点头,又望了眼窗外,外面很安静,应该早就散学了。
“师娘,那我先回去了。”
“你别急着走。坐下喝杯水吧,” 陆氏说,“送你来的那个男孩过去帮你收拾书具了。”
“送我过来的那个男孩?”沈笑笑一愣。她说的是谁啊?
“就是那个到我这来帮你要温水的孩子啊。他和你的几个朋友一起把你抬过来的,” 陆氏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往事,眯着眼掩唇轻笑,又指了指床榻旁边的一只矮小的木凳,“你昏睡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那里坐着陪你呢。”
沈笑笑淡淡“哦”了一声,心情莫名有些复杂。
陈卿月。
他为何要这样做?
是因为——
不想上下午的古文课罢?
沈笑笑恍然大悟。毕竟换了她,她也会厚着脸皮留在这里陪护的,在师娘这想睡觉就睡觉,想玩就玩,可比听那些之乎者也的古文有意思多了。
“你醒了?”一道声音自门口处传来。
陈卿月拎着两个人的书袋,远远对陆氏施以一礼。
陆氏又笑了笑,拿起绣棚起身:“她已经没事了,以后多注意点饮食就是。都这个时辰了,快回家吧。再晚回去你们家里人要担心了。”
陈卿月又向陆氏道了谢,转头,对沈笑笑道:“走吧?回家了。”
少年身材修长,淡青色的衣袍上罩着朦胧的金光,那光随着风,微微鼓动。
沈笑笑愣了一下,抬步上前。
——
长船巷里无秘密。沈笑笑在学堂里因胃疼昏过去的事情自然传到了沈大和罗幺娘耳朵里。
托这个的福,沈笑笑晚上吃完晚饭就被一脸担心的两人赶上床早早睡觉休息了。
翌日一早,沈笑笑神清气爽起床。推开门,清晨的阳光争先恐后映入眼帘。
熟悉的街道,一只黄白相间的老猫窝在墙头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然后,还有一卷非常眼熟的蓝皮……天书。
沈笑笑伸懒腰的手一顿。
“陈卿月?”沈笑笑揉了揉眼睛,非常震惊,她又回头看了两眼,叫道:“你怎么在我家门口?”
“碰巧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