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芷逛了一天街，第二天给豆儿和迅风放假，让他两出去玩。她则在屋里秀荷包，昨天买的玉色绸缎，她打算一面满绣修竹茂林，另一面则秀山川绿水。秀了好久，眼睛有些干涩。正打算出去走走，就听见走廊里纷纷乱乱，有人喊：“快跑快跑”。

    豆儿气喘吁吁的推门而入，又赶紧插上门。“小姐，不好了。金莲教反贼打过来了，四个城门都要封闭了”

    芳芷诧异问：“迅风呢？”

    豆儿拿起桌上杯子灌了口水：“他去打探消息了”

    芳芷嗯一声嘱咐豆儿“你在屋里休息一下，我去去就回”

    客栈大厅里有人背着包袱匆匆往外跑，还有几个人在互相打探消息，有的说金莲教数万人打过来了，有的说不过数百人不足为惧。芳芷听了一会儿就直奔客栈厨房，她买了一些干粮和肉干回了房间，豆儿看见她如释重负，拉着她不肯松手。

    申时许，迅风回来了。他向芳芷详细汇报：“姚姑娘，是西面曹县的金莲教煽动民众反了。那边去年夏季黄河决口后淹了一大片村庄，粮食绝收。今春却干旱少雨，农民快过不下去了，金莲教一煽动就反了。”

    芳芷点头：“但凡能活得下去，谁会干杀头的买卖呢！不过青云府虽然富庶，但它城墙坚不可摧，卫所军士数量肯定也不在少数，一群乌合之众放着一路上的小城镇不打，怎么来打青云府？”

    迅风露出赞许的眼神：“曹县卫所大部分兵士被征役修黄河堤坝去了，导致反贼劫了卫所的兵器库，那里有数门佛郎机炮，还有神机箭。”

    芳芷十分诧异：“曹县卫所竟然有佛郎机炮？”

    迅风点头：“曹县地段的黄河号称十年九泛，周边常生民变。景宗年间生过一次大的绿林起义，当时曹县周边卫所皆溃不成军，是东海卫所前来平叛的。从那以后就配备了佛郎机炮。”

    芳芷凝眉不语。

    豆儿觑迅风：“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迅风抱胸：“我见了知府和通判！”

    豆儿嘴张成O型：“你竟然见了知府大人？”

    迅风活动脖颈：“是啊！在房梁上见的。”

    芳芷抬头问迅风：“城里现在有多少守兵？来了多少叛军！”

    迅风叹气：“两千守军，大概数千叛军。”

    芳芷又问：“如若坚守城门，浴血奋战，等周边卫所前来救援需几日？”

    迅风略一思索：“知府已派人向莒州卫和安东卫调兵，得两日吧。”

    芳芷咬咬嘴唇：“来不及了，他们是为了钱财而来的，攻破城门就会烧杀抢掠，然后逃窜。”

    迅风抱拳：“姑娘放心，迅风定以命护姑娘安全。”

    芳芷摇头：“不，我们都要好好活着。你去采买些东西，记住，一种也不许少。”

    昭德街从人流如织变成了空无一人，商铺尽数关门。迅风从杂货铺子里“借”了一筐爆竹，又从高升酒楼里“借”了一包竹筒和数斤白糖。

    芳芷教迅风和豆儿把爆竹里的火药扒出来，混上些许白糖和捣碎的琉璃珠碎片，再一起装进竹筒里埋入捻线，最后用棉布封死竹筒。

    眼看所有竹筒装好了，豆儿问芳芷：“小姐，你做这个大爆竹吓唬人吗？”

    芳芷手中不停：“这不是爆竹，这是炸弹。和炸船那种一样，不过威力可能不太行。”

    迅风问：“怎么使用？”

    芳芷指着捻芯说：“和爆竹一样，点着远远扔出去，轰~~~”

    一声巨大的轰鸣自西面传来，地板和桌椅微微震动起来。豆儿立刻拉着芳芷的手呜咽出声来：“小姐，他们打来了啊！”话音未落，轰的又一声，轰鸣自南面传来。

    迅风神色郑重：“岱宗门和阜财门同时受袭了。守军分开守门，恐守不住。”

    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轰鸣，芳芷说：“不能在客栈里留了。带好东西，我们去北面山上”

    云顶山不高，是青云城中一处文人雅士游览圣地。山上有各朝各代名仕手书拓印的碑刻。漆黑冰冷的夜里，芳芷、迅风和豆儿就在半山腰一处大石碑后面休息。这个夜晚，叛军没有攻城。迅风说夜里攻城，点火把就是活靶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炮弹的轰鸣声一声接一声的响起，叛军毫无章法的开始攻城了。城墙上战鼓声隆隆而起，守城将士齐声高喊：“誓死守青云！誓死守青云！誓死守青云！”雄浑的声音传遍整个内城。芳芷鼻头酸涩，眼含泪水，她明白，用血肉之躯和冷兵器对抗先进的热武器，无异于以卵击石，城破只是时间问题。但也只有进入内城的巷战，才能让佛郎机炮失去作用。

    巨大的炮声一声接一声响起。在云顶山上看，城墙上的箭矢纷飞，间或可以听见神机箭破空的声音嗖嗖作响。有守军向下投掷油坛，两处城门外浓烟滚滚。

    阜财门最先失守，守军放的神机箭没能阻住带着佛郎机炮的流民。从山上看下去，先是瓮城里燃起了浓烟，很快浓烟就透出瓮城，向城里蜿蜒。有一大队人马一团蜂一样冲杀进来了，守城的官军在瓮城外和反贼浴血奋战，厮杀声不绝于耳。慢慢的，涌进来的反贼越来越多，厮杀声渐渐变小。反贼在城中的街巷处四散开来。紧紧挨着芳芷的豆儿浑身颤抖，她怯懦着问芳芷：“他们只是···只是抢东西，不会杀人吧？”

    迅风面色严峻，他沉沉接话：“绿林叛匪那次，曹县和周边城镇皆被洗劫，他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待援军来的时候，有城镇已经被大火焚毁···”

    豆儿伸手抹眼泪：“他们不也是百姓吗？”

    芳芷握住她冰冷的手：“他们恨一切财富，凭什么他们穷困受辱，鬻妻易子而食，而我们却锦衣玉食，尽享繁华。”

    豆儿抽噎着：“可···这也不是···我们的错啊。”

    迅风沉声：“岱宗门也破了！”

    哭喊撕叫的人声传来，迅风面色凝重，他抽出刀来对芳芷说：“姑娘，向上走吧”

    芳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生与死也许就在一念之间。她攥紧拳头，仰头看着眼前，正上方一巨大石壁斜斜立着，因此处像一把利剑斜插在山上，所以得名疑伏崖（岩前洗剑精疑伏，林下烹茶味亦禅）。她拍拍石壁：“抱歉了”

    芳芷指挥迅风在石壁下每隔三四寸凿出个洞，把数十个“炸弹”插在里面，又用捻线串联起来，她用枯草串了一根长长的引线，一路上山。

    芳芷坐在在山坳里反复试验枯草燃烧速度的时候，迅风立在山崖边，看到城中府衙方向已经燃起了大火，昭德街、高唐府街也有火焰窜起，汇集起来的逃命的人群正路过云顶山向北门涌去。他问芳芷：“姚姑娘，可能要开瞻辰门放百姓出城了。我们可要跟着？” 芳芷站起来观察，山下惊慌跑动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推着独轮车，还有富庶的人家，护院把女眷护在中间，搀扶着向北而去。

    芳芷沉吟着摇头：“不能去。青天白日的，他们还带着钱财。饿狼闻到肉味，一定会追来的。城外都是平原，避无可避啊。”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叛军骑马追了过来，哭喊声不绝于耳。有百姓向山上奔来，身后跟着数十个提刀的反贼，他们追近人便砍，砍完便翻身搜刮财物。芳芷眼中蕴着泪，她拔下头上白玉簪子轻轻抚摸：陈珩，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迅风抽刀立在芳芷和豆儿前面，此时他有多后悔给惊雷只写了五个字的信。

    芳芷将簪子郑重插回发髻上，她拉住迅风：“一会百姓过了疑伏崖我便点燃引线，那几个爆竹不知威力如何？若能震塌山崖最好，若只是个数个大爆竹，也可以拖得一阵时间。我们去后山躲着”，迅风点头。

    事实证明，那爆竹威力巨大。惊恐的百姓刚跑过疑伏崖，一声接着一声的爆炸声响起，山石飞溅，沙土扬起。身后乱匪被崩飞出去，紧接着疑伏崖上方山体滑坡了，整片山石轰隆隆的揿倒下来，一片巨大的尘土升腾而起。

    迅风在引线点燃时便拉起芳芷和豆儿向后山跑去。后山无路，只有茂密的植被和参天的松柏槐杨。迅风拨开周边的灌木，领着芳芷两人找了一棵高高的树，让芳芷和豆儿踩着他的肩爬上去，然后回头回复周边踩过的植被，最后自己在附近找了个树爬了上去。

    芳芷坐在树杈上，看着身边豆儿捂着嘴无声啜泣。回想起漕船爆炸时那个温暖的怀抱，她也心中酸涩，眼中蓄着泪。许久过去，树林里只有鸟雀啾鸣的声音。豆儿止住了哭泣，抽噎着把嘴放在芳芷耳边悄声问：“小···姐，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反贼···过来啊？”芳芷神色晦暗，悄声回她：“可能因为上山的路被炸塌的山石挡住了，而且山上没有多少肥肉，狼不想冒险。”豆儿又问：“小姐，我们···的包袱···包袱丢了，以后怎么办啊？”芳芷无奈看她：“别想太多，先活过这两天。”

    天快黑了的时候，远远的竟然传来了号角声，声音洪亮激昂。几声清越的鸟叫声传来，芳芷看过去，只见迅风悄无声息的溜下树来，他向芳芷指了指山头，无声无息的向山上去了。豆儿疑惑的看着芳芷,芳芷说：“可能是援军来了，迅风要去查看一下。”

    天完全黑了，月光澄亮，照的静悄悄的树林影影绰绰，偶有小动物在草丛里沙沙而过，伴着城中此起彼伏的厮杀声，分外的让人感觉惊悚。迅风神不知鬼不觉的爬到了豆儿身边，豆儿吓得险些掉下去，被迅风扶住了。他背着芳芷的包袱，递过来几片肉干，声音不再隐蔽：“援军打过来了，叛贼大部分跑了，城里正在进行清缴。等天亮估计就可以下山了。”

    芳芷嗯一声：“山上百姓没事吧”

    迅风应：“没事，都吓傻了，在那哭呢”

    豆儿推迅风：“别捏我腰，太痒痒了”

    芳芷轻咳一声：“咱们从树上下去吧”

    迅风揽着豆儿跳下树，刚打算再上去，就目瞪口呆的看见芳芷嘴里叼着肉干，手抱着树干滑下来了。经此一役，他打心眼里佩服芳芷，头儿这个夫人选的好，是个顶顶管用的好主母。

    因为跑出城的贼寇未剿灭，回京的路并不安稳，芳芷她们又在青云城盘桓了数日。青云城满目疮痍，愁云惨淡。两处城门被炮火击穿，阜财门城墙毁损严重。城中有闹着上吊的妇女，有守着房屋灰烬痛哭的百姓，还有随处可见的哭丧队伍。坚守城门的官兵几乎战至殆尽，知府范道甄拔剑自刎在内瓮城下。同知代行知府之责，指挥民众将匪徒尸体焚毁，又抚恤官兵家属，清理街道，修葺城门和房屋，办粥棚接纳无家可归的民众。

    陈珩白日监审主要囚犯，晚间翻阅案犯的刑讯笔录和往来文书，夜里又常常梦见芳芷，已经数日不曾安睡。这日晚间，因苏郡盐运使郭子勋拒不认罪，绝食数日昏迷，被抬出去诊治了，他在书案旁小酌了几杯。惊雷推门而入：“主上，那个，姚姑娘来信了。”

    陈珩按一按额头，伸手接过信展开一看,信上共六字：“陈珩，我很想你。”。他深邃的凤眸韵出笑，心里火热。他看杵在那里的惊雷：“还有事？”

    惊雷回：“刚得到消息，曹县和青云城被金莲教匪寇破城了！”

    陈珩拧眉：“青云城破城？？他们可在？”

    惊雷挠挠头：“在，不过没事了。”他掏出一打纸，递给陈珩：“这是和密报一起传回来的迅风的急信”

    陈珩看迅风乱七八糟记录的青云城破城记以及他和芳芷主仆的逃亡经过，久久未语。

    迅风轻咳一声：“主上？”

    陈珩不语，提笔写信，写完装进信封交给惊雷：“这封信给姚姑娘。然后告诉迅风，让他在青云城等我们。”

    惊雷踟蹰：“其他案卷应该快完结了，但郭子勋家中未搜到书信，也没查到巨额贪墨。他还软硬不吃，拒不认罪，如何是好？”

    陈珩回他：“郭子勋不过一心求死罢了！”

    惊雷问：“他求死是为了保下家眷？”

    陈珩点头：“郭子勋总管江南地区最大的盐场，核定盐引是肥差，他肯开此门路，并不是为了那区区千两银子···供出那人，或让那人以为他松口了，他全家恐怕不得好死;如果只认下收受银两，除了他被砍头，妻子（妻和子）流放不可免;但如果他拒不认罪，狱中自戕，就可免妻子流放，还能给咱们施酷刑记上一笔！”

    惊雷问：“那如何是好？”

    陈珩抬头看窗外黑漆漆的夜，沉声道：“等他醒了，我去会会他。”

    惊雷闷声道：“是”

    陈珩看惊雷出去了，他展开芳芷的信，轻轻摩挲上面的字。那般惊险过，她却只写了这几个字，陈珩心中一团火热；火药掺白糖，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青云城有种百废待兴的感觉，很多商铺在修葺店面，街道不复曾经的热闹繁华。芳芷她们所住的客栈一楼被洗劫一空，二楼的房客死的死，跑的跑，掌柜和伙计们藏在地窖里躲过一劫，但现在还不能生火做饭。豆儿和迅风会上街买些吃食，芳芷却一直在客房里秀荷包。她绣工一般，但图样画的一流，这个荷包她用心的秀了，自觉配得上陈珩的俊美外形。

    豆儿买了糕点回来，看见芳芷在屋里又蹦又跳（广播体操）：“小姐，陈大人来信了。”

    芳芷擦擦汗，取出信来看，只寥寥几字：“恨未留你在身边，等我！”

    豆儿取布巾给芳芷擦汗，看自家小姐笑的明媚：“小姐，迅风说陈大人会赶过来护送咱们回京。咱们要在这住一阵子了。”芳芷问：“给京里和祖母的信都寄出去了吗？再耽搁，我怕父亲和舅舅都寻出来了。”豆儿嘟嘴：“放心，迅风寄的信。”

    郭子勋闭目盘腿坐在监狱的稻草上，他不过天命之年，如今须发皆灰白，脸色蜡黄，嘴唇干裂。陈珩撩袍盘膝坐在郭子勋对面，放下手中棋盘棋子，沉声问到：“郭大人，可愿与小子手谈一局？”。他不言官身，不用世子名。郭子勋缓缓睁眼看陈珩，眼前人凤眸深邃，面容不止俊朗，还透着睿智和坚毅，与京中所传纨绔相去甚远。

    郭子勋打开一棋笥，伸手在棋笥里慢慢摸索一番，又扣手放在棋盘上。陈珩略一思索，在另一棋笥中捻出一子仍在棋盘上。郭子勋松手，露出四颗白色棋子，他声音微弱但却坚定：“双，承让了”

    郭子勋执白子先行，他捻子缓缓正落天元，陈珩拧眉，捻黑子落角星。郭子勋则落对角星。一番打围，除正中天元位置，黑白二字在四角星周遭厮杀甚烈。郭子勋行动缓慢，但面色从容，落子从不犹豫。陈珩虽落子不慢，但眉头逐渐锁起，白子在角星附近被他绞杀，但天元附近已渐成合龙之势。还未落子，见郭子勋摸出两颗棋子仍在棋盘上：“我输了，陈大人。”

    陈珩抬头看他：“郭大人可知凶不可久？”

    郭子勋沉沉的咳嗽起来，身体孱弱如枯叶，他稳住身体缓缓出声：“弱，则不可守！”

    陈珩拧眉看他：“这般凶残行棋，可还有子可活？”

    郭子勋长长叹息：“老夫悔之晚矣，陈大人，请吧，我再无可言之事。”

    出了监狱，惊雷问陈珩：“他是后悔了吗？”陈珩沉默不语，惊雷第一次见陈珩如此这般样子，但也不敢再问了。

    芳芷数着日子盼陈珩来，她给陈珩的荷包秀好了，又用相同的布料秀一个小袋子。豆儿问：“小姐，这个小袋子是干什么的？”。芳芷答：“给父亲装烟叶用”。豆儿不解：“给老爷的？松柏倒是应景，但这个颜色是不是太鲜亮了点？”芳芷狡黠一笑：“我就是想让他明白一件事。”豆儿点头：“就是让老爷知道你惦记着他呢！”。芳芷呵呵一笑。

    武林郡，陈珩坐在桌边书写：“郭子勋已瘦死狱中，罪无可加，马陆及车谷寿余十五人皆问罪伏法。而聂璁以其护先景宗为要，恳赦其亲眷。臣忆我朝秉忠孝，慰仁义，念其功勋甚著，遂枉法行之。不敢欺瞒，今提首待戮···”陈珩将信封好，让惊雷传回京中。又吩咐惊雷：“留李浒那队人在这隐起来，监看异动，剩下的兄弟带卷宗搭官船回京。”

    惊雷问：“需要姚姑娘他们到临漳港等着咱们吗？”

    陈珩摩挲着水晶佩轻轻笑起来：“国公府世子，怎么会搭官船回京？咱俩半路下船，纨绔子该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