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十分,迅风把芳芷送到府学胡同姚氏府邸门口,他抱拳冲芳芷说:“姚姑娘,俺家大人说了,以后有事找我、迅风,或者拿牌子去五味斋留话,他一定赶到。”。芳芷点头嗯一声,看着迅风驾车而去。再回头看自家府邸,三年了,还是原来的样子。京城居大不易,姚侍讲学士(从五品)放在现代,不过就是大学特级教授级别,要不是芳芷母亲是江南富户,这间三进院是无论如何住不上的。
豆儿一拍门,门吱的一声开了,根本没栓门,门房上戴大爷睡的正香。芳芷拉着豆儿穿过游廊直接进了垂花门。院子里正房点着灯,姚侍讲头顶着一个茶壶跪在门外,他悄声冲屋里喊:“萍儿,我错了,你看这样让蕙儿看见多不好。”
芳芷和豆儿对视一眼,芳芷轻笑,妻管严也是病,真不想回家看别人卿卿我我。她清清嗓子喊一声:“爹”
姚侍讲眯眼朝垂花门看去,有两姑娘站在那。不过看不清,他一手扶着茶壶,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带链西洋镜,定睛一看,赶紧放好西洋镜,手扶着茶壶站起身来:“芳芷回来了??”他诧异出声。
正房门打开,一身穿紫红袄裙,外罩靛蓝比甲的夫人走了出来。她先是一惊,然后团团脸马上漾出笑来:“哎呀,老爷,芳芷回来了。”她伸手拿下姚侍讲头上的茶壶,放在门口方凳上,然后扭着身段朝芳芷走来。芳芷也微笑起来,快步上前。
吕萍拉着芳芷进了正房厅里,芳芷朝一坐下就点烟袋的父亲行礼:“父亲身体可好?女儿不孝,给祖母侍疾三年,冷落了父亲,这就给您磕头请罪。”姚侍讲脸一红,他伸手拉起要磕头的芳芷,讪笑着:“我身体已大好,芷儿一向孝顺,不知者不罪”。
吕萍笑:“哎呦呦,听说漕船遇险可把我两人吓死了,老爷差点要下江南去寻你,幸亏你传了信归家。”
芳芷身后的豆儿险些翻白眼,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见一封写给我们的信,像是吓死了吗?
姚侍讲吸一口烟问芳芷:“芷儿,到底怎么回事?我看你信中说被锦衣卫陈大人救了?”
芳芷嗯一声:“父亲,此事说来话长,改日我再跟您细说。”她转身朝豆儿伸手,豆儿赶紧解开包袱,拿出两个盒子递给芳芷。芳芷将一个螺钿妆花盒子递给吕萍:“祖母说一直未见过芳蕙,但礼数不能缺了”吕萍赶紧打开盒子,里面一个小儿拳头大小金锁,上面雕花工整,刻有“长命百岁”四字,她团团脸上扬起笑来:“哎呀,祖母真是的,还记挂着芳蕙”。她把锁头拿出来放手里掂量了一下,眼睛笑的褶子都出来了。芳芷又转头把机关盒子递给姚侍讲:“这是舅舅给您的”。姚侍讲拿近一看,玄铁盒子上诗“临吉敦无咎,春风桃李多。一枝花在手,去棹急如梭。”,他抿嘴嗯一声,将盒子塞进怀里。芳芷又从袖袋里拿出秀好的烟叶袋子递给父亲:“父亲,芷儿在船上秀的,可挂在烟杆上放烟叶”。姚侍讲接了,眯眼拿近看看,点头慢吞吞的系在了烟杆上。
吕萍看父女无话可说,赶紧招呼下人给芳芷收拾房间,又拉芳芷去东厢房看芳蕙。芳蕙瓜子脸,眉眼弯弯,穿一身杏色秀蝴蝶袄裙,头上单螺髻簪一根银钗。性格极像姚侍讲,不爱说话,看见芳芷忙起身行礼,又规规矩矩的喊了一声:“姐姐”。芳芷从手腕上脱下一个金镯子套在芳蕙腕上,回一声:“妹妹,未赶上妹妹及笄。这个镯子就当姐姐给你的及笄礼了”芳蕙又要行礼。吕萍笑的见牙不见眼,拉芳芷:“哎呀,哪有姐姐给妹子送大礼的”。身后豆儿见吕萍光说不干,并不把镯子退回来,又瘪嘴想翻白眼。
芳芷劳累一天,跟吕萍进了三进院,吕萍拉她:“芷儿,别看这是倒座房,房里都收拾好了,东边是库房,平时也没有进进出出的人,西边是洗漱间、豆儿的房间和小厨房,这边特别安静。”芳芷微笑着拉吕萍:“姨娘想的周到,知道我喜静”。这回豆儿是真翻了个白眼,自己闺女住二进院里的东厢房,我家姑娘住三进院里的倒座房。
晚饭一家人吃的客客气气,吕萍一个劲给芳芷夹菜。姚侍讲主张食不言寝不语,席间一言不发,芳蕙也是低头吃饭。芳芷看桌上四个菜:香煎豆干、卤煮大肠、清炒油菜和油焖芸豆,她弯唇一笑:“姨娘,芳芷跟着舅舅学打理生意,小赚了点银钱,倒不好私藏了”,她从袖袋中抽出一张银票递给吕萍,吕萍立刻伸手接过了,眼睛都笑眯缝了,又马上停了笑,装模作样的说:“大姑娘真真是理财好手,你看看咱们家,这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出项,我这省吃俭用的操持,架不住你父亲连着三月不发俸禄,这月要是再不发,真真是要喝西北风了。”芳芷疑惑:“父亲怎么三月不发俸禄?”吕萍瞪起眼来:“二月里那天,大中午的,铜梆子响了,你爹他们急火火的赶去上朝,结果你知怎的?竟然是误传的号令。”吕萍气愤的撂下筷子:“罚俸不罚那个糊涂的,竟然全都跟着遭罪···”姚侍讲扣扣扣的咳嗽起来,吕萍看他一眼,拿起筷子给芳芷夹菜:“吃饭,吃饭”
回倒座房,豆儿把门一关,跟芳芷吐槽:“什么东西,假惺惺的,收礼都不谦让的。自己闺女住东厢房罢了,不给咱们收拾西厢房,反而让我们住倒座房。哭穷倒是一把好手,就拿四个破菜招待咱们”。芳芷坐在梳妆台前拆发髻,闻言笑一笑:“她想给芳蕙攒嫁妆,平时抠抠唆唆,总想从我嫁妆里赚点出来,又不敢明着干怕父亲嫌她。不过这倒座房倒正合我意,两侧都有窗,外面围墙往里这一片都是咱们的地方,平时不用看他们一家人的脸,安静。”
陈珩没有回国公府,他在马车上换了衣服就和惊雷直奔东四胡同章指挥使府上。
章之海脸圆体胖,面白无须,因眼角褶子甚多,外号“狗不理”(包子)。他笑眯眯的让陈珩坐了:“世子爷这一趟辛苦”。陈珩连忙拱手,他凤眸漾着笑:“大人笑话我不成?紧赶慢赶的回来就等着挨打呢!”章之海招呼身边小太监:“大喜,还不给陈大人上茶”。身边小太监看一眼陈珩,招呼其他人躬身倒退着出去了。
章之海收了笑:“督主得知苏霖熹那老匹夫得了功劳,气到咳嗽,咱们查私盐案的功劳给他做了嫁衣。”陈珩直起腰来:“炸漕船的人是死士,查不出一点线索,我追着文良的人去了云港,没想到让苏大人捡了便宜。丢了文良,这罚我认了。”章之海又笑起来:“陈大人也是因祸得福啊,魏大人说圣上对你写的密报甚是满意···”陈珩一脸疑惑:“章大人,这???”章之海笑眯眯,一脸褶子挤在一块:“哎~~。不该咱们问的就别问,干好咱们自己的事就行。”他斜过身,靠在身后软垫上:“罚就不必了,下个月圣上邀朝臣及家眷去西苑打醮。你盯紧着点,别出幺蛾子···”
出了章之海的府邸,惊雷问陈珩:“怎么样?”。陈珩凤眸深沉:“草包一个,文良的下落才是此间大事,他竟然让我把打醮的事放在头上。”,陈珩从马车上解下一匹马,对惊雷说:“你回府上吧,我去趟北镇抚司”
锦衣卫乃十二卫禁军之首,北镇抚司位于紫禁城内武英殿旁,专管讼狱、侦查、护卫等事。起初重大事件一讯之后即送三司法定罪的,至本朝初,变为一切刑狱皆可定夺后请旨。这个点了,司内仍然灯火通明,陈珩路上碰到换勤的军士都向他行礼,他点头而过直奔里间。同知王勋正在看密报,身前案上垒满了密报和文书案卷,看见陈珩回来了。他锤锤脖子,站起来冲小几一指:“倦了,手谈一盘如何?”陈珩点头一笑:“正有此意。”
王勋执白先行,落小目,陈珩捻子落角星。两人不紧不慢的行了几子。王勋落一子占角星:“昨日,咱们刚得令在午门执了廷杖。”他沉声说:“内阁递了山西巡抚幕应生的折子,言地动过后,不只有整家遇难的,还有重伤残疾的人,眼看着粮食欠收,土地荒芜成定局。有官宦趁机私自兼并土地,言肯投递土地就可以免一旬租子。”陈珩微微一顿,落一子:“谁被打了?”王勋落一子后回:“山西矿监税使”。陈珩捻起一子:“甩的一手好锅”。王勋微微一笑:“是啊,打了不就过去了?”王勋问他:“文良可有查到?”,陈珩摇头:“音讯全无。”王勋嗯一声:“看这样子,查又如何?不查也罢。”陈珩攥紧手中棋子又松开,围上一目。王勋捏捏眉头:“你回来就好了,我能省一半心思”
在落钥前,陈珩出宫回到帽儿胡同的国公府。门房上前牵了马。管家陈大很快就迎了出来,他四十多岁,留一撮山羊胡子,头戴纱冠,身穿青色道袍,见到陈珩先恭恭敬敬揖了一礼:“世子,老爷在湖心亭等你。”陈珩点头,抬步向花园走去。国公府五进大院,从大门穿过游廊,走了一刻钟才到静思湖,湖边点了灯,幌的湖水里繁星点点。魏国公陈炎正在湖心亭里作画,陈珩通过九曲连桥进了亭子,他喊一声:“爹,我回来了。”。陈炎一身米白麻布道袍,黑色发髻上簪一只木簪。他放下笔看陈珩:“说吧,姚姑娘是怎么回事?”。陈珩一笑:“喜欢她”。陈炎捻须哈哈大笑,他起身拍陈珩肩膀:“有眼光!明天我就找人提亲去。”陈珩笑:“你先把聘礼置办上,过两天我先去姚府一趟”。陈炎笑眯眯背起手来:“皎儿跟执文去了福建,珣儿在闻道堂,一月才休沐一次。这偌大的园子,多几个娃子才热闹。”
回京第二日,芳芷和陈珩各自忙忙碌碌。芳芷先去正阳门外舅舅家在京城的绸缎铺子递了书信,这么长时间不回信,舅舅和祖母肯定着急了。铺子上的管家又给芳芷了一个大包袱,打开一看,是舅母给芳芷筹备的衣物,祖母怕芳芷在京里让人看不起,衣物全是一顶一的绸缎加苏绣,各种袄裙颜色淡雅,绣工又十分精美。豆儿连番感叹祖母和舅母细心,惹得芳芷鼻头发酸,回京城是客居,苏郡才是自己家。
陈珩在北镇抚司看密报,惊雷在下首整理案卷,午间有人通报,说午门外太常寺少卿找他。陈珩将桌面密报放入暗格,和惊雷出了镇抚司。
午门外封子锰身穿大红团花织锦缎道袍,头戴黑纱五梁冠,手中一把折扇呼扇着。他见一身官服的陈珩走近,合起扇子,抬胳膊圈住陈珩脖子:“怎么着,小爷我不配你回来打个招呼?”,他个子没有陈珩高,陈珩被他带弯着身,哼一声:“放开”。封子锰:“不放”。陈珩反手小擒拿,将他两只胳膊压在身后,封子锰哀嚎:“哎哎哎,你怎么来真的。松开松···开”陈珩松他个趔趄:“走吧,五味斋”。
五味斋包间里,桌上放了几样菜,一壶酒水。封子锰以手支头歪斜在罗汉床上,对面陈珩靠坐着,长腿一根曲起,一根平放。封子锰打着嗝问陈珩:“回来也不找我,我都闷死了,百花楼里的曲都听够了。什么时候去打猎带着我。”
陈珩笑的邪魅:“打猎带着你找死吗?上次一只狐狸就让你崩下马来断了腿。”
封子锰揉着肚子:“什么时候的事了?我现在骑术好的很。”
陈珩从盘子里拿一颗花生米砸他:“打醮的事忙完了?”
封子锰被花生米砸在头上,他立起身来:“干什么动手动脚的,设坛关我什么事,他们忙他们的,到时候给我留个好房间就行了。”
陈珩摇摇头:“伯永和何廉还好吧?”
封子锰撇嘴:“何廉一天到晚文绉绉的,我不爱找他。伯永的乖儿子阿文会说话了,我一去就让我抱,他那么沉,我可受不了。怎么说呢?他两素来谨小慎微的,那恶婆娘也挑不出毛病。这几个月过的也还那样吧。”
陈珩笑起来:“那就好!”他从怀里掏出一串玛瑙手串递给封子锰:“给阿文的”
封子锰叹口气:“我们四个里就你最不容易。干这劳什子的锦衣卫,搞得谁都不能亲近”
陈珩凝眸看他:“但凡你也能上进点,我都不会干这行。”
封子锰摆手:“别,老子是来这世上享受人生的。”
陈珩哼一声摇摇头:“公主给你议亲了吗?”
封子锰颠着腿:“我都看不上,不是长得丑,就是文绉绉,受不了”
陈珩弯唇笑:“你那名声,她们恐怕避之不及吧?”
封子锰傻笑:“说的你好像名声好一样。”
陈珩一笑:“我有了”
封子锰一下坐起来:“你这名声还能有?我都听说了,你下船就挨了翰林院侍讲家姑娘的打。”
陈珩笑的邪魅:“就是她”
封子锰两眼圆睁,震惊的指他:“陈珩,你竟然要强抢民女??”
陈珩坐起身来看封子锰:“你觉得我需要抢?”他将芳芷秀的荷包拎起冲封子锰晃了晃。
封子锰一手哆嗦着指着陈珩:“你···你们暗度陈仓?”,
陈珩凤眸觑他一眼:“那叫私定终身。”他下了罗汉床,整理好外衫回他:“我得回去了,处理好公事好去提亲”
芳芷和豆儿步行从舅舅家铺子回来,刚走进府学胡同,就看见一辆金丝楠木雕花贴金马车停在路边阴凉地。一身穿大红团花织锦缎的公子歪歪斜斜的靠在车架边,身后一小侍正给他打着扇子。芳芷皱了皱眉,拉着豆儿快步从他身边路过。封子锰看一眼芳芷,圆溜溜的眼睛顿时瞪了起来,他立正身子看芳芷进了姚府的门,回身拉小侍金童:“陈珩好手段,一出手就得了个仙女”。他爬上马车:“走走走,回太常寺,给姚姑娘在西苑挑个好房间。”金童一边打扇子一边问:“公子,你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啊?”封子锰拍着锦缎凳子恨铁不成钢:“还能是谁?这满京城的姑娘我哪个没见过?这姚家妹子是独独一份的美人儿,怪不得陈珩着急提亲。”
迅风在北镇抚司等陈珩:“头儿,姚侍讲交了请假文疏在家解机关盒子,今天解开了。里面有几页信,上面写了一些小时候爬树啊、被骂啊什么零零碎碎的事,唯一蹊跷的是他们黄家丝线行里专门负责染黄的老师傅丢了”。陈珩拧眉:“丢了是什么意思?”迅风挠头:“就写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报官了也没用,反正找不到了,说还有建业他们的老客户家还丢了个织云锦的老师傅。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点事还弄个机关盒子,姚侍讲还请假在家解盒子。”陈珩坐到桌边,给自己到了杯茶水。他轻抿一口茶水,垂着眸子沉默良久。然后抬头问迅风“姚侍讲看完之后做什么了?”。迅风回他:“他先是啪的一声拍桌子,然后就点了烟烧了信,一直坐在那抽闷烟。后来他妾室来了,跟他商量···商量···那个”
陈珩沉沉看他:“说!”
迅风抓抓头:“大概是商量姚姑娘的亲事。那个吕氏说她娘家的侄儿今年中了举人。过一阵子就来京里找个书院读书,想让姚侍讲提点提点他,明年春闱入场大概能中个进士,顺便让他和姚姑娘多接触接触。”
陈珩轻嗤一声:“明年”
惊雷站在一旁问迅风:“还有别的吗?”迅风回他:“再也没什么了。哦!对了,封小爷为了见姚姑娘在姚府门口站了个把时辰,见着后就回太常寺了,说要给姚姑娘定个好房间。”
陈珩嗯一声又垂下眸子陷入沉思。
迅风瞪眼看惊雷:怎么回事?
惊雷默默摇头:我真的也不明白!
两人对视几眼,分头掌灯。华灯初上的时候,屋子里亮起明明灭灭的烛火。陈珩站起身来,走到后面架子上拿起双刀交给迅风,又冲惊雷说:“惊雷,给王同知带个话,明儿我们去木兰山一趟。你们两回府收拾一下。”惊雷应是,迅风惊异:“头儿,我们去木兰山干什么?”
陈珩微微一笑:“打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