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门师兄弟之间,要说有多大仇,那倒不至于。
只是沈寒商作为天下第一剑濯尘真人沈玉骨唯一的弟子,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有的对他寄予厚望,望他继承沈玉骨的衣钵;而有的不怀好意,想借着他诋毁沈玉骨。
柳司明便是后者。
毕竟裘师叔向来与师父不对付,柳司明便也处处与自己相争,不知与他明争暗斗了多少回。
沈寒商忆起柳司明这厮曾偷了师父亲手给自己造的剑,还将它扔进了烈湖,融为了灰烬。
他至今都想不通,柳司明到底为什么要烧了那把剑。
只记得自己气了个半死,找柳司明打了一架,打的旁人分都分不开。
最后还是戒律处的师兄合力将二人分开。
师父虽又为他做了一把新剑,可到底与伴他长大的那把不同。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今日柳司明咎由自取,被逐出师门,沈寒商自是无比痛快。
更何况还是由他亲自告诉柳司明这个喜讯。
果然在苍梧郡游历是正确的,不然哪赶得上这等好事?
沈寒商带着盈盈笑意,走出了府衙大门。
辰时旭日东升,今日的天气正好,凉爽的晨风穿过市井。
街边店家早已开业,酒肆的酒香,糕点房的甜香,热腾腾的早食出锅的香气,盈满了整条街道,愈来愈多的人走过廊桥,进入热闹的集市。
沈寒商融入人群之中,快步行走。
他压了压帷帽,确保黑色幕帘完全挡住自己的脸,看上去就像江湖中随处可见的无名剑客,只是身量年少了些。
远处靠近集市出口的桥头,一摆摊算命的年轻人感受到沈寒商的存在,面露喜色,赶忙在沈寒商即将走过之时拦住了他。
“诶,这位少侠请留步!”
沈寒商疑惑地透过幕帘看向眼前人。
此人年岁与他相差无几,合着双目,目下分别缀着一颗红痣,头发并不规矩地胡乱束起,身着青白相间的道袍,腰间束带画着月相变化的图案,
“何事?”
这人绕至沈寒商跟前,作了一揖。
“小人方才为少侠得了一卦,乃坎水逆流,巽风无形,少侠命运多舛,不久将多入险境,危及性命呐!”
“是吗?”沈寒商低眸轻笑,“那我这命局该如何破解?”
眼前人模样虽好,笑容却极尽谄媚。
“好在乾坤移转,忽有贵星入命,少侠必得贵人相助,化解灾难!”
“大师不妨说说我这贵人姓甚名谁?身在何处?我也好早日前去拜访。”
“嘿嘿。”
此人故作神秘,凑近沈寒商耳边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想说,你是我的贵人?”
“是的呀少侠!”
此人掏出一沓符纸,夹在手指之间。
“此物乃消灾符,上有祖师爷加持,百试百灵!嘿,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小人与少侠有缘,就当是行善积德,一张只需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
沈寒商冷笑一声,反手擒住了眼前人,那沓符纸在混乱中纷纷飘落,那谄媚的笑容霎时变的惊愕。
“我的消灾符!”
“命皆有定,岂是一张小小纸片能够改变的?”
沈寒商将他的手反剪绑在身后。
此人武功奇差,光是被扭下手臂就痛的不停叫唤。
“疼疼疼!少侠轻一点!”
将人捆好后,沈寒商在此人腰间摸出了一块圆盘,圆盘上刻着八卦,中央引入诸天星宿,辉光交映,精妙绝伦。
“月相变化的玉带,还带着星宿八卦镜……你果然是朔弦阁的人。朔弦阁就是这样教你骗人的?”
“这不是第一次嘛,就栽在少侠手上了。”
此人苦着脸,看上去颇为可怜。
“少侠这般见多识广,英明神武,就行行好放过我吧。”
沈寒商将八卦镜翻过面,镜的背面有着鎏金绘成的二字“离光”。
看来这便是此人的名字了。
沈寒商抬眸看他一眼,离光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像霜打了的茄子,焉了吧唧。
“既是朔弦阁弟子,为何要在此行骗?”
“少侠你看我。”离光可怜兮兮地仰起脸,仍合着目。
“我自出生起就看不见,所幸尚有灵性,可通过灵力识人识物。刚到苍梧郡,我的钱财便被骗了个精光,现在别说回师门了,连饭也吃不起了。”
离光呜咽了几声。
“我就想赚点盘缠回师门。好少侠,你可千万不要把我交给官府啊!不然朔弦阁的脸就算是就被我丢尽了。”
“不想见官?”沈寒商挑眉,“也行,那就去苍玉派吧。总归你也是仙门中人,去苍玉派的戒律堂更合适。”
一听这话,离光霎时变成了小苦瓜的模样。
“不成不成,苍玉派的刑罚严苛可是出了名的!好少侠,你看我也没成功骗到你的钱,你就放过我吧。”
“骗人骗到我头上也算你运气差。”沈寒商牵住捆着离光手腕的绳子,“有什么话跟我回苍玉派再说。”
“唉。”离光垂头丧气,长吁短叹,“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天要亡我啊——”
离光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沈寒商无情地点了哑穴,他带着离光在渡口处登了回苍玉山的船。
不多时,客船行至江中。
沈寒商撩开船帘,窗外天清云明,两岸青山如黛,船身荡开碧波,圈圈涟漪推开春水,绵延至岸边水石。
他给自己倒了盏茶,倏然瞥见离光正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方向。
离光虽闭着眼,但沈寒商还是感觉两人目光交汇到了一处。
无言相对片刻,沈寒商倒了另一盏茶,推给了离光。
几日滴水未进的离光笑逐颜开,正要喝茶,顿感背后手部的阻力。
挣了几下,没挣开。
他可怜兮兮地望向沈寒商,试图唤醒此人的怜悯之心。
沈寒商慢悠悠地喝着自己杯中的茶,却忍不住嘴角上扬,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真的是故意的!
离光目瞪口呆。
震惊了片刻,离光垂头丧气地靠在了窗边,那双盲目竟也让人看出了几分忧伤。
沈寒商抱着剑看他,终是叹了口气,从囊中取出一块精面饼,放在了离光面前。
“吃吧。”
正转忧为喜的离光突然感到手部一松,束缚他的绳子不知何时被沈寒商解开了。
离光眉眼弯弯,喜道:“好少侠,我就知道你是菩萨心肠!”
嘿,哑穴也解开了。
被绑久了的手腕生疼,离光顾不得疼,丝毫不在乎朔弦阁弟子形象,双手抓起饼就吃。
一个饼硬是让他吃出了风卷残云的姿态,这次轮到沈寒商目瞪口呆。
“你多久没吃饭了?”
“我已经啃了两天的野菜树皮了……”
那还真是有够可怜的。
沈寒商从前没见过朔弦阁弟子,更没见过把自己养成这样的朔弦阁弟子。
不都说朔弦阁的人矜贵冷傲,绝顶聪明,那我眼前这个饿死鬼是谁?
沈寒商不再看他,干脆抱着剑闭目养神起来。
须臾间,异变陡生,船身剧烈颠簸,仿若天摇地动,房内摆设哗哗倒了一地。
“啊,我的饼!”
颠簸之中,离光手中的饼飞出了窗外,消失在大雾中。
沈寒商稳住了身形,当即拉下船帘,挡住这诡异的雾霭。
“别想你那饼了!”
他握紧腰间佩剑。
“事出有异,我去外面看看。”
说罢,沈寒商半开了房门,朝外看去。
走廊内果然已被雾霭入侵,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几分雾气从缝隙中挤入,触及沈寒商的手指,霎时间几道血口绽开在他的手指上,那几丝血被吸入雾气,白雾染上了血色。
惊诧中,沈寒商立刻关上了房门,阻断了雾的入侵。
离光似有所感,望向了沈寒商的方向。
“这是什么?……不是人形,这样的混沌……?”
“是雾。”
沈寒商一手按在剑柄上,一手附于剑鞘,准备随时拔剑出鞘。
“现下除了这里,船内船外皆是诡异的浓雾。这雾会伤人,还会吸血。”
“雾?”
目盲之人垂首而思,在识海中循着多年所学寻找线索,面色沉静。
怨,悔,惧,恨,四种感情催生的浓雾,包围了活人的船,伤人吮血……
似是想到了什么,离光忽的抬首,语气肯定。
“鬼雾拦人,怨鬼索命!这是岁朝鬼!”
数百年前,古战场上数万军士的怨魂被禁锢于战场的死人坑中,他们无碑无冢,无名无姓,无人渡化。
不知何时起,他们会在岁朝节归乡,无论是思念过甚,还是心怀怨恨,皆会将所见之人拖入地狱,不出一日,便是黄沙半掩白骨,犹如人间黄泉路。
因此名为岁朝鬼。
“岁朝鬼害人,先是会让人在骤然出现的浓雾中迷失,而后让其陷入幻觉,被吸干血髓而亡。”
只是岁朝鬼早就被封印在了古战场?怎会出现在苍梧郡?
离光虽疑惑,却也知道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
他合目望向沈寒商的方向。
“少侠,此雾可看作阵法,我们只要找到阵眼就可破解!”
“……少侠?”
迟迟未得到回应,离光疑惑地使用更多灵力向那少年探去。
少年身形不稳,右手似乎扶着头,一语不发。
离光顿感不妙,慌忙起身,努力维持住身形,朝沈寒商的方向跑去。
倏然间,只闻重物落地之声,沈寒商随着船身的颠簸,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板上。
他腰间佩剑所镶嵌的宝石疯也似的闪着光,剑身震动,昭示着主人处境的危险。
“少侠!”
离光来不及确认沈寒商的安危,就听见剧烈而密集的撞门声——
窗外分明是江,此刻却被猛烈拍打,风声呼啸如雷;房门被撞得移位,像是有无数只手疯狂地想破门而入。
那不详的血雾已隐隐钻入房内。
沈寒商手指上的伤口发着黑,离光赶忙从他身上召回星宿八卦镜,看了看镜面卦象
——他应是被拉入了岁朝鬼的幻境。
离光随即咬着牙催动灵力,迅速掐了几个手决。
船外,层层浓雾出现了一个缺口,露出苍穹之上的北斗七星。
离光循七星之序踏着步子,将星光引入八卦镜。
霎时间,流淌星光的七星罩裹住了离光与沈寒商,将血色鬼雾阻挡。
离光松了口气,望向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
“你可千万不能死啊,你死了我还上哪找像你这么好骗的人……”
说罢,他盘腿坐在了地上,右手仍掐着手决,利用星宿八卦镜引渡七星灵力。
鬼雾仍在尖叫,在星光映照下不断攻击七星罩,木板做的房门早已被破开。
离光为难地摸了摸鼻子。
“好少侠,你可得快点醒来,不然我可自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