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无风也无星辰，但也着实是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家里多了一位师弟的沈寒商辗转反侧，接连被噩梦惊醒几次，最后实在睡不着，上后山练剑去了。
家里少了一名徒弟，也没能成功让听云拜入门下的裘以羽更是一夜无眠，点着蜡烛在床边坐了一宿，狸奴安静乖巧地待在他手边，不时蹭一蹭主人。
离家百里的离光就着烛火整了十几封传音，皆传给远在京城的师门，吹灭烛火后，开心地睡不着。
第二日离光顶着两黑眼圈出现在了沈寒商眼前。
“少侠，早上好哇。”
沈寒商刚从后山回来，正着池水洗剑，就见着精神萎靡的离光。
“你这看上去也不好啊。”
眼瞧着离光打了个哈欠，沈寒商将从饭堂带来的糕点放在石桌上，与离光坐下一块用早饭。
却见不远处，望山远庭内，花树下出现了一抹还略显陌生的身影。
琉璃色的清透天光拥住容颜如玉的少年，落花轻轻落入他手中的剑谱，少年背靠花树，眸光清淡，神色漠然。
沈寒商幽幽盯着他，认出他手中那本剑谱应是苍玉派的进阶剑谱。
花下少年合上了剑谱，抽出长剑，默然片刻，迎着逐渐染上日光的金色瀚海，以凌云之势出剑，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剑光如虹。
远远看来，如一幅荡气回肠的山河画卷，身姿灵动的少年剑客跃然其间。
沈寒商不免呆住，愣愣地看着沈听云连贯地使出了所有剑式。
进阶剑谱，有这么好学吗？
他儿时初学此谱，花了小半个月才能够如此完美地出剑，便已是门内翘楚。
而他这位师弟。
沈寒商眸光逐渐暗了下来。
怕是连半日都不曾用到，便已如游龙入海，这般得心应手。
当真是厉害。
沈寒商不自觉用手指揉碎了落入掌心的花瓣。
望山远庭内的少年已收起了剑，似有所感地朝沈寒商的方向望去。
他这位容貌艳丽的师兄阴沉沉地盯着他，见他看了过来，竟抬首朝他龇牙笑了笑。
沈听云无声地回望师兄，眸光如无风水面，沉静淡然。
沈寒商觉着自讨没趣，收回了笑，扭头继续吃甜甜的糕点，直到一片阴影投下，他才发现沈听云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
“咦，有人来了？陌生的气息，是你的师弟吗？”
离光方吃完最后一块糕点，嘴角还残留着一点碎屑。
沈寒商仰头看师弟，皱了皱眉，回了离光的话。
“对。”
沈听云向沈寒商行了个礼，道：“师兄好。”
“……师弟好。”
沈寒商不自然地移开眼神，心里直嘀咕。
这家伙想干什么？
“以及这位……？”
离光闻言，立刻站起身，被花枝撞了下脑袋。
“我叫离光，离火的离，日光的光，是朔弦阁弟子，你师兄的好友！嘿嘿，你就是沈听云吧，幸会啊小少侠！”
沈听云向他致礼，又看向师兄，垂眸道：“师兄，有几式苍玉剑法我还不甚领悟，师兄可否指点一二？”
闻言，沈寒商抬眸看他，缓缓勾出笑容。
“好啊，师弟。”
“师弟”二字沈寒商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而沈听云就好似没听出来一般，神色不改。
两人行至望山远庭中，琉璃色的云雾绕着周身氤氲，远处的瀚海尽头，灿烂的金日逐渐显现出来。
沈寒商抱着剑看他。
他分明已然领悟所有招式，却以“指点”为借口带自己到这里来，是何居心？
眼前人眸光仍是如初见般淡然，向自己看来。
“师兄，请拔剑。”
沈寒商一愣，随即展露笑颜。
“你是想和师兄打一架吗？”
少年直视沈寒商的目光，道：“师兄的剑法想必早已炉火纯青，我想与师兄切磋一番，也好找出自身的不足之处。”
剑出鞘，沈听云长身鹤立，白衣下摆缀着几抹赤蓝相间，于这番日出云海的美景相得益彰。
沈寒商也不再多言，拔出佩剑，二人默然相对。
只闻一阵剑鸣，两人身影在日光下你来我往，先是试探，再是切入破绽与弱点。
离光躲在花树下，悄悄用灵力追寻这对师兄弟的踪迹，感受到两人可怕的剑气，不免心中赞叹。
一个似苍山负雪，出剑凌厉，剑气冷冽；一个似淬毒暗刃，鬼气森森，剑气缠绵。
随便哪一个都能把自己打的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
正当离光暗中欣赏二人武学之时，忽闻充满怒意，咬牙切齿之声传于耳中。
沈听云手中的剑不知何时坠落在地，被沈寒商步步逼近。
“你为何要故意输给我？”
沈寒商单手抓着沈听云的衣领，怒火中烧，气息危险如暗藏的涌流。
“你的每一处破绽都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每一剑都没有使出该有的速力，方才刻意让我打落你的剑，又是什么意思？”
沈寒商越说越恼。
这番行为莫不是在拿他寻开心，究竟是在看不起谁？
师兄的脸近在咫尺，沈听云素来沉静的眸中露出了一丝怔愣。
他张口欲言，沈寒商却没好气地松开了他，携着佩剑转身大步离去。
看样子是不想与他多言。
沈听云沉默着捡起自己的剑，低垂的眸看不出任何情绪。
一直躲在一旁的离光听呆了，赶忙追着沈寒商进了里屋。
沈寒商怒气冲冲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去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呛着，连着咳了好几声。
“少侠，你……”
“我很好。”
咬牙切齿的声音。
离光噤了声，不敢再言。
沈寒商知自己与新师弟相识不过短短一日，不该如此意气用事。
可他确实颇为恼怒。
说着是切磋，实际上一直收着力，刻意地漏出破绽，分明就是不想赢。
难道是想表示他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想输就输，想赢就赢，将我这个师兄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假以时日，师父的眼里会不会只能看见沈听云？再也看不见我？就像昨夜不断重复的噩梦？
沈寒商难堪地闭上眼。
他无法说服自己冷静下来，也不曾想自己竟这般忌贤妒才
就像躲在阴暗处的老鼠，被突然出现的日光灼伤。
“师兄。”
已熟悉的声音又响起。
沈寒商睁眼看向门口，沈听云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似乎有几分局促。
又来干嘛？
沈寒商没好气地托着腮，歪着脑袋看他。
“我并非有意惹师兄生气。”他上前几步，不远不近地停下，“还请师兄，不要因此厌弃我。”
眼前人的眼神太过真挚，沈寒商想说些刻薄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这人好生奇怪。
为何非要凑到我跟前？
他移开眼神，声音含糊道：“我不生气。”
离光闻此，立刻抚掌笑道：“是的嘛！都是同门师兄弟，小云少侠你也快进来坐！”
沈听云摇摇头。
“不了，我还有事在身。”
有事？
沈寒商忽然想起内门弟子入门的第二日就要去七尺峰领取武器。
这件事得师父陪着一起去，可师父今日早些时候被代掌门唤了去，眼下还未归。
沈寒商问他：“你是要去七尺峰？”
沈听云颔首。
“师父还没回来，你要怎么去？”
沈寒商抬眸看他，眼中充满疑惑。
却见沈听云默默盯着自己，欲语还休。
不对。
沈寒商坐直了身子。
“师父嘱我，让师兄与我一同去。”
沈听云的眼中，似乎写满了期许。
“……”
师父没空，同门师兄弟陪着去也是一样，是有这条规定来着。
沈寒商沉默了两秒，终是应了。
沈听云低眸浅笑，眸光清亮。
“多谢师兄。”
外人不能进七尺峰，离光便留在了紫云间。
少了离光在，两人这种沉默的诡异氛围便一直持续到登着云梯上了七尺峰。
因着七尺峰底下是岩浆，这座山的表面比其他山峰更热一些，还有天然的温泉，于是此处除了冶炼兵器，还被掌门打造成了苍玉派的澡堂，苍玉派素日里用的热水也是从七尺峰引入。
向守门弟子交付了命牌，沈寒商带着师弟踏进了七尺峰大殿内。
他和师弟一前一后地走，这种诡异的沉默让他浑身难受。
七尺峰殿内是一处悬崖峭壁，山体树木繁盛，殿顶并未完全闭合，漏了大半天光进来，几处瀑布自殿顶、山体层层落下，落入底下看不清的云雾尽头。
入口处有两条云梯，沈寒商在此处停下。
“从这里进去有两条路，一条通往长老的冶兵所，一条通往无相之域。”
无相之域曾是龙族占据之地，龙族陨落之后，有冶兵者鹄玄在此处利用龙族遗留的宝库，锻造了无数神兵。
若愿意进入无相之域，便可为自己争一份机缘，若不愿，便可由七尺峰长老挑选最合适的兵器。
多数弟子都会进入无相之域一试，不过大多无功而返。
沈寒商的沧屿剑，便是在无相之域的寒玉池拔出。
“你若愿意，可去往无相之域，说不定可以……”
话还没说完，沈寒商便见一抹金光自深渊尽头急速飞来。
那金光在空中停留少许，便直直冲着他们的方向而来，沈寒商还未看清，便见那金光已到了沈听云手中——
原是一柄通体泛着鎏金光芒的长剑，剑身雕龙，剑柄云纹，嵌着一枚赤红晶玉，周身环绕流火。
此剑在沈听云手中不住颤抖，似是极为兴奋。
沈寒商神色微动，瞠目结舌，呆愣的神情让他明艳的容貌显得有几分傻气。
沈听云握着剑柄，试探性地向空中悬瀑挥出一剑。
剑气化作一条火龙，冲破悬瀑，斩出一道巨大空隙，水流与剑气相冲，撞出无数激流，如天女散花落入雾渊之中。
沈寒商愣愣地看着这威力巨大的一剑，目光缓缓移到沈听云那张俊朗的脸上，看着沈听云对着他笑了笑，却说不出话。
“发生什么事了！？”
两名七尺峰弟子听见这动静，赶忙跑了过来。
其中一名弟子见到沈听云手中的剑，神情惊愕，随即变得惊喜。
“是灵曜剑！居然是灵曜剑！快去禀告师父！！”
另一名弟子神情异常激动，喊着“师父”便冲了出去。
剩下的这名弟子名为路平，他难以自禁地冲到沈听云跟前，问道：“这位师弟，你是如何将灵曜剑带出来的？”
灵曜剑藏于岩浆之下，沿途重重天火不熄，能够触及灵曜剑的只有掌门，不过灵曜剑并不愿认掌门为主。
这位师弟虽面生，却能将灵曜剑带出无相之域，当真是天之骄子！
“灵曜剑，是主动认他为主的。”
沈寒商眸光沉沉地看向沈听云。
“什么！？”路平目瞪口呆
“我们刚到此处，灵曜剑便从深渊里飞出，飞进了我师弟的手里。”沈寒商朝着沈听云一笑。
“真是恭喜师弟了。”
沈听云闻言，默不作声地将灵曜剑放至身后。
虽不知此剑何以主动认主，不过他要是再不收手，师兄只怕是会更讨厌他。
“这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路平喃喃道，“这比沈师弟你当年还要离谱。”
是啊。
当年也是路平，赞他沈寒商能拔出沧屿剑，是何等天纵奇才。
所有人都确信这名少年英才会带着沧屿剑名扬天下。
沈寒商垂下睫羽，目光缓缓定在腰间通体冰蓝的沧屿剑上。
怎料世事无常，从此我销声匿迹，却也让你一同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