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药味浓重,十几张席子上躺着人,其中八个人躺作一排,明显就是受了外伤,脸上发白,胳膊或腿上缠着带血的绷带。
身边照顾的妇人浑浊或清明的眼睛,隐有些乞求的看着宋施。
程母在站一旁掠阵。
程明月大步迈出,毫不怯场的紧盯着宋施。
“可以先算一下我的药钱吗?”
宋施示意了账房一眼,账房抖完算盘珠,擦了擦汗,对梅傲寒一礼,走近小声说:“夫人二两。”
程明月故作惊讶的说:“价格不对吧,宋大夫,都是外伤,他们怎么会开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的药,可以拿药财明细给我瞧瞧吗?”
主家要谋求这些泥腿子的土地,宋施开的高价,算过正好是他们把土地买了的价格,哪里是按照药材价格开的。
面前的姑娘,穿的是锦衣,脸庞盈白,一看就和庄稼户不是一伙,大概出头不过一时冲动,糊弄过去就好
“我经营经营全镇最大的药铺,每天最少五十人找我问诊,有口皆碑,小娘子面生,凭什么查我的账。”
“我姓程,我没有资格,可我爹爹有啊,出去打听打听,我爹是程琅,你敢不服试试看。”狐假虎威,总算体验一把,背靠亲爹好乘凉,爽!“初到宝地,你鱼肉乡亲,可是我亲眼目睹。何不将账重新理清,不然我回去就告诉爹爹,看他削不削你。”
听见程明月的威胁,宋施却笑了,哟,新县令的女儿,可惜他背后也有人,姨夫王家本县最大地主,在朝中都有姻亲,怎么会怕一个被贬官的小小知县。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就是看新知县胃口有多大,几张百两银钞能把他喂饱。
看宋施不为所动,程明月转向众人,“大家不要害怕,我今天既然在这,就不会让你们被坑,可以来知县后宅找我,爹爹不会坐视不理。”
借了账房的笔墨,不熟练的用毛笔写下几个字,递给为首的秦大柱。
梅傲寒上前递了二两银子给账房,与女儿一起折回后屋。
谢衣面色比刚进医馆还白,额头上冒着豆大的冷汗。
“恩公,我还以为您直接走了。”
“求求您,求您带我回家,等我伤好了,很擅长洗衣做饭的。”
看女孩面色不为所动,他拼尽全力的想怎样能江自己推销出去,他拉着程明月的手哀求到:“小姐,不用等我病好,不用的,我现在就能包揽您一家的家务。”
她没有答应。
“算了,您还是别带我回家了!我命浅福薄,对您不利。”手从程明月的衣袖一点点不舍的滑下。”病弱发白到几近透明的脸,更加灰败了,视线落寞地盯着墙角,“不知道有没有缘分再见,可惜我没有福分。”
福分还没有出口。
程母噗嗤一声笑出声,独留程明月一人尴尬的跺跺脚。
“妈妈,走,回家,哼!”
“恩公?谁是你恩公?”
谢衣呆呆的看着明丽微恼的少女,回家,她就要走了,恩还没有报,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她。
程明月蹲下身,在谢衣头上用了些力,敲了敲,“还不走,呆在这,准备等着被敲诈吗?”看他仍有些呆,“被卖在这,我可不来救你。”
他的腿伤了,此时上了夹板,更不灵活了,恩公要带他回家,他太激动了,直滚下床,“咚!”撞在地上。
程明月将手伸向他,谢衣一点点试探地拉住她的手,暖暖的,就像一只暖水壶突然塞进他心里。
回家的路上谢衣一直醉陶陶的,自从他被逐出家门,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好。
程明月却有些心不在焉,默默盘算,今天遇见的诈骗,怎么处理可以利益最大化。
她爸的爱民如子的个人IP要立住。
无论是百姓对程父有了信任,在黟县的县令地位就立住了。
她在纸条上约了秦大柱,茶摊亥时相见,就是不知道秦大柱信不信她。
走过书墨铺子,程明月拉着妈妈,咱家爹爹当了官,怎么样也要准备点笔墨纸砚。
程母呵呵笑着说:“你爸还挺有先见之明,前世就开始直播,家庭煮夫练书法。”
程明月离家日久,这才听说,哈哈哈地笑出声。
暗道,她爸还挺会赶潮流的。
两刀宣纸,一只羊毫,一只狼毫,进过程母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从一两半,砍到一两。
付钱,出门。
程母盘算一下手里的钱,今天已经花了六两,是他们全部家当的十分之一。
“月月,今天我们的钱就花了十分之一。”
哦……明白,母亲心疼钱了。
前世她家就奉行,有钱吃肉,没钱喝汤的原则,绝不委屈自己,也不超前消费。
在外面住五天酒楼,反正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迟早回去打扫布置县衙后院。
程明月善解人意道:“那咱们回去住。”
如今又多了一个人,她偏头一看,一瘸一拐,紧跟着她们一步也不肯离远的……小乞丐。
还没有问问他叫什么,“喂,小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二十了,不是小孩,我没有名字,您帮我想个名字吧。”
程明月拉过他,她的手指环过他的手腕,还有一指盈余,弱不胜衣的样子像一片鹅毛,风一吹就刮走了,没说过几句话,脸红了好几次,青涩的不成样子,还以为他不过十三四岁。
心道,嗯,很好,这次没有叫令人尴尬的恩公。
他看着她,信任与感激都要从星星眼里溢出来了,将程明月跳动的心满满地包裹,他真是太符合她的心意了。
“国人都信名通命,可得让我好好想想。”
走到茶摊,程明月对着母亲与谢衣挥手,“我在这约了医馆的病人,你们先回家,亥时三刻我一定回来。”
程明月向老板要了一壶茶,烹了三响。
见牛架着板车,拖着三个人,还有五个人伤到是腿,由各自的妻儿代表。
八个人倒是整整齐齐,毕竟关乎身家性命。
在茶摊安稳坐好,秦大柱冲程明月点点头。
“程姑娘,实在是太谢谢你了,宋施那脏心烂肺的坑我们,还请令尊为民做主啊!”秦大柱说罢就准备起身跪下。
程明月一把扶住秦大柱,“你受着伤,咱们不讲这些虚礼,依我个人看,宋施经营医馆,一个人不足以作这么大一个局。”
“你不是说当时你看土匪有些眼熟吗?”
“还有你们八个人,什么关系,怎么会一起上山?”
秦大柱拉着两个兄弟一起商量,再仔细回忆了一番。
“土匪三十多人,其中有两个人我似乎在去王家卖柴时见过。我们八家是一个村的,对了,最近王家比平时高五钱收柴。”他,嘿,嘿,笑了两声,“我想供二娃读书,几个年轻小伙想攒钱娶媳妇,老陆想给母亲换些药。可惜!”
可惜这一趟被土匪打断手脚,不仅这些年攒下来的钱耗费一空,而且土地都要变卖才够付黑心药钱。
程明月用手指沾茶水,在桌子上画圈,每说一步打一个箭头,“你们看,王家高价诱惑你们进山,派家丁联合土匪打伤你们,送你们去宋施那治病,宋施又与王家是表亲,早就算好你们卖田的价格,刚刚好付的起药钱。”
“你们急卖凑钱,王家低买,再雇你们做佃农,每年从你们身上搜刮油水。”
八人目眦欲裂,手上只要没伤拳头握的“咔咔”作响,佃农,不要说供孩子读书,丰年能一家不被饿死,就要谢谢老天爷了。
这王家简直伤天害理!
秦大柱此时最先镇静,抓住程明月的衣袍,“求姑娘教我,我们八人已经入局,如何脱困?”
程明月旁退一步,古代有男女大防,靠的太近容易引人非议。
程明月拿出准备好的笔墨,“既然让我碰见,你们又信我,你们今晚就商量一下把王家贼人画出,也好拿出在公堂上作证。”
亥时三刻,卡点到家,就看见她捡回来的小可怜,跟在她妈妈屁股后面做家务。
许是动作太多,牵连到了伤口,他看起来笨拙极了,小脸白成了一片纸。
程母擦桌子,他洗帕子,程母够蛛丝,他架梯子。
程父站在一旁冷脸,看见女儿回来了,每一个表情都写满了怨念。
好像在说,他是谁,怎么抢了我的位置。
梅傲寒打扫卫生,她看程琅一脸冷漠的站在旁边晃来晃去,她就浑身不得劲,提高嗓音:“老头快去做饭,人小伙第一天到咱们家,可要做两个好菜。”
程琅看着谢衣冷哼了一声,谢衣害怕的直发抖,倒不是畏惧程琅冷淡的目光,就是害怕恩公迫于父母压力,赶他出去。
人世间的冷暖他已经尝了个遍,再受也不了“乍暖还寒”。
程明月跟着爸爸进厨房,管家直扑进来,颤颤巍巍说:“家主是君子,君子远庖厨。”
“老伙计,没事,君子的品德不会被油烟沾污,一家人在一起开心就好。”
进了厨房,拉过女儿小声问:“你不要告诉我,咱们刚来第一天,你就从街上给我捡个女婿,又脏又臭的,我不接受,哼!”
程明月目光垂下,嘟嘟嘴,“不是啦,反正现在他不是,可怜兮兮的小猫样,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外面又被人欺负,才带他回家的。”
程父松了一口气,开始做菜,程明月打下手,洗案板,切菜,给谢衣想了想名字。
吃饭时谢衣一个人躲的远远的,生怕沾污了程家的餐桌,程明月小声问妈妈:“我想叫他一一可以吗?”
程父程母齐笑出声。
女儿小时候不会写名字,缠着他们想改名程一一。
哎呦,如今也算给她圆梦了。
吃完饭,程明月把谢衣拉到一旁,“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
谢衣瑟瑟说:“谢。”
程明月红着脸问:“以后你叫谢一了?”
咳了一声,这名字起的,听起来一点也不走心。
说完就假装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一是元之始,我希望你有一个新开始。”
谢衣没有表达感谢,恩情不是用来说嘴的,是用来报答的。
与他父母取的名字有异曲同工之妙,从前的名字暗含太多勾心斗角,不提也罢。
他调动全身的气血集中在脸上,让脸上浮出一点血色。
笑着看着她。
新开始,这个意思,他很喜欢。
“报!”秦叔跑进来通传,王家派人来了,还带了三车厚礼,一车绸缎,一车摆件,一车铜子。
程明月简单和程父说了,今天在医馆听见的事,明显是来他这走门路的。
碍于王家的人现下在门外,程父只好嘟囔:“真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