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已经确认了答案,但许是还心存幻想又或是工作习惯:每一个重大的决定都要理清前因后果,确定所有的关于事实的猜想都是基于事实的。
哈,曾让她引以为耻的将工作态度带入生活中的习惯却在此刻拯救着她的理性。
又缓了两口气的穆函欣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用一种好像局外人的语气说:“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她顿了又顿确认了称呼:“沈先生。”
说到最后的称谓时声音还是颤抖了起来,与此前的称呼做了区别,想以此和于他有关的从前进行割裂。
翻腾的情绪太过激烈,刚刚强让自己没哭出来的她声音也有些抑制不住的,属于生理性的沙哑。
她终究不是局外人。
她也终究没有哭。
从进门开始保持到现在的姿态成了她脆弱心灵的唯一防具。
虽是断壁残桓,却还能遮风雨。
优雅,让她还能端着,维持着一个东西。
沈云其实是能听出来声音里的颤抖的,但他还是没有抬头,像是不敢。
只转移着目光。
这声音让他的心里一痛,空旷的酒店房间里,他仍挺直了腰背端坐着。
对着酒店床头柜上那盏发着白光的灯,没有说话。
是谁让他受此煎熬的呢?
没有得到回应的沉默中。
穆函欣又想哭了,这个情景,反而像是她在欺负他。
沉默其实是不能带来平和的,随之而来的往往是疯狂,与怒火。
穆函欣没有疯狂,她很少情绪崩溃,即便是在亲近的人面前也很少。
她总是有底气的。
因为她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只是看着把头转向一边的沈云,突然很想笑。
八年了,从认识到现在已经八年了,她从来没想过沈云会这样对她。
每次她做了什么在他理解里不对的事情,他说的话,摆的姿势就开始偏离日常。
语调,坐姿,都变了一幅样子,直到事情解决了才会恢复原状。
他现在又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呢,需要人维修的机械,还是要修枝剪蔓的插花。
到现在还沉默着,是因为觉得回答过她的问题了,所以就结束了吗?
她接着的所有问话都是废话了吗?
那句让人不明所以的回答就是他的最终答案了吗?
他是什么时候认为可以这样理所当然的教训她的。
就因为她爱他,他就能像现在这样冷脸对她,一言不发?
哈,这甚至不是教训,而是自以为在引导着对她好的教育。
他沉默的时候从来都是这样,给出一次回复以后就想让她自己去悟。
去自己,悟个甚么明白。
然后再告诉她,她悟的是对了,还是错了。
如此轻蔑。
哈,她悟个什么?
我去你妈的。
他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她现在像现在这样要发疯的是在干什么。
悟出来我嫁给你就是为了当你妈妈?
混蛋,混蛋!!!
穆函欣真想把那盏还亮着的破灯狠狠的砸在这个混蛋的天灵盖上。
喘息声在安静的房间里越发明显。
但,哈,她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
大脑嗡鸣一声。
她的视角被拉升,却好像是一个第三者一样开始冷静的观察自己经历的一切。
她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的大概是那本商务谈判心理学的扩展第二卷里描述过得受到过激刺激造成的回避心理。
这是一种状态。
有时候超过预想的失望反而能让人冷静下来。
像是血压让她身体里所有本来待在固定位置的□□都想逃离自己本来固守的岗位。
怒气,穿透了她的耳膜,除了嗡鸣声,一切都平静了。
她已经确认过答案了。
不是吗?
这家酒店的照明是用白色光和黄色光叠加着照在房间的。
屋子里会更加的透亮。
阳台的窗帘只扯上了一半。窗帘的布料很柔顺,也很厚,遮光性极好。
黄昏时分的落日还可以在窗口里看到半边,窗外来的光也是金灿灿的。
自然光总是比人造光源更明亮些,靠近窗口的半边屋子更显得通透。
这屋子其实很亮,只有她在背着所有光。
穆函欣看着沈云,束身的白色衬衣,贴身的西裤,衬的身体更板正的腰带。这是她为他设计的装束啊。
他斜靠在那里,双腿交叠着,那身衣服却还是显得很合身。
袖口卷起的程度,表的配色,还有挂在那边的西服和领带。都是她的精心设计,参与订做。
他像往常一样的坐姿,却再也不一样了。
穆函欣感受到了一种背叛,她从前以为完美无缺的,原来从来都是残缺的,都是她可笑的想象将这个男人的形象在她心中补齐的。
是她自己,让他如此光耀。
“请问,我有在无理取闹吗?”,穆函欣说的很慢,字咬的很清晰。
她其实对当前的状况无比迷惑,这种狗血捉奸爱情剧的戏码,甚至让她怀疑是自己的神经出了什么问题。
从沈云嘴里吐出来的那些浑话是如此的荒诞,让她害怕起来,甚至开始归结起自己的原因。
人与人的交际是一种艺术。这种艺术的美学意义就在于非恒常,总变化。
随着每一个细小的改变,甚至一个字,一个词,一个肢体动作的不同,随时改变着最终结果。
穆函欣知道,在任何一个交际的重要阶段的任何一个举动,都会将两个人的关系导向不同的结果。
会不会有误会,他有没有苦衷,穆函欣用这些在她此刻的感性里显得毫无价值的东西牵绊住自己。
她想努力为这场交谈创造其他的可能性。
创造,除了破灭以外的可能性。
她努力的,冷静。
她还是,
不可置信。
她不想,不想让她精心搭建的温馨小屋,像泡沫绽开一样,血淋淋地就此爆破。
一个小时以前,她还在期待再次闻到那束花的花香,期待自己可以完美的表现出一无所知的样子,热烈地回应他的浪漫。
她是知道那束花的,知道那束花的花名,包括款式,包装,甚至系扎手法。
甚至是那束花的所有成本,和所有在成本之上的溢价。
那条商业街两个对门开的花店,只错开了两个位置,靠北的那一家是他之前从没去过的。
他不知道的是,她和那两位店主人都成了很好的朋友,自从他第一次去南面那一家常去的店买花。
同行是冤家,但两个只以此舒情消遣却不以此谋生的女人不是。
这次他在那条街道北侧的‘百花花店’买的那束包装最精美的红色玫瑰花束,还是她们三个一起逛街休闲时两位店主人探讨过的包装与系扎手法。
最大的白色蝴蝶结系带尾端上两个对称的活结和活结前的那两颗对称的淡银色塑料五星还是她的建议。
她像是要把牙齿咬出血来。
从她向他发问开始,从来没有再敢拿正眼与她相视的男人还在沉默着,只是手上和身上开始不断做着小动作。
穆函欣知道,他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于是她也知道了,不是,从来不是,
或许,至少这一次不是她的问题。
那束漂亮的被叫作“星语玫瑰”的花,不是属于她的。
花不属于她,柔顺的包裹纸不属于她,衬花的亮纸也不属于她。
胡薇薇,那位他常去光顾的‘馨香欣心花店’的主人把带着结扣系带做成的收尾的流苏,
蒋梦,这次他偷着去的那家花店的女老板,为了让花朵们更显紧凑而用花条细枝在花束底部做的绑束,
她像是知道这束花的一切,但又对它一无所知。
她还在这儿干什么呢?
等着听他故作无奈的叹气和紧随其后的肤浅安慰?
然后作为他的报复,甘愿地成为他发泄物欲与□□的对象吗?
可悲的是,她终究不是一件物品,她可悲的,拥有属于自己的性灵。
穆函欣整个人冷了下来,什么话也不说,转头就走。
沈云扭头问她:“你干什么去?”
穆函欣没有去理会。
无休止杂念与混乱的场景会摧毁女人的思考,这不是一个对她有利的环境。
她感觉呆在这儿让她感到恶心。
由心理到生理的厌恶让她想要呕吐,
而更让她感到讽刺的是,身体越是难受她就越想找个东西倚靠,
这种情绪的急剧波动引发的身体自我情绪拯救机制正让她试图合理化现在她所经历的一切。
关于自我的认知正在悄无声息的崩坏。
自从和沈云谈恋爱开始,穆函欣自己学了很多东西。
包括心理学,不过,本来她学这个只是为了给他们未来可能出生的孩子更好地教育。
让那个被她期许着的小生命成长为一个健康快乐,被爱着的男孩或者女孩。
在纷繁的思绪里,她越来越多的在给沈云找着理由。
穆函欣奔向门口的步伐越发坚定,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或者可能发生过的一切,都在让她的自我认同走向毁灭。
她已经快要不是她了。
眼见穆函欣没有回应。
沈云心里一下火了起来,翻身就追过去抓住穆函欣的胳膊。
“我问你干什么去?”,他哑着嗓子,像是咆哮,但绝没有那么有力,只像是鬣狗在示威。
门口的衣帽架和他共同构成的阴影笼罩了她。
像是晒过的棉质布料的味道夹着一些细小的灰尘像是要钻进她的鼻孔。
穆函欣的呼吸不自觉的放轻了。
她感到被压迫。
房门就在她的身后,但她却不能去拉开门,她的手还不够长,人也软弱。
“放手”,穆函欣挣不开他的手,她身心俱疲,没有什么力气。
也许她在问完第一个问题以后,一个巴掌甩在这个混蛋脸上才是对的。
那时她的身体里充斥着被背叛的怒火和想同归于尽的暴力。但她忍了下来,为了那些过去的誓言和未来的期盼忍了下来。
强行的压制情绪不是没有代价的,愤怒没有被爆发出来就会让人想要自毁。
激素水平已被压的很低了,她现在不想起冲突,她已经没有那个兴致了,穆函欣只想逃离。
哈,在这场冲突里她是如此卑微,甚至低声下气。
她从小到大,很少和人正面起冲突。
她没有扮演过什么绝对的强势角色,但也绝不是那么训从的人物。
但她现在,没有兴致。
被一直心心念念的人背叛是什么感觉呢?
她贴在眉心下面的荧光小五星在大套间里三盏灯的照耀下闪着光,比她眼里的泪更光亮。
上臂被他握住的地方紧紧的发疼,挤压的顿痛和皮肉被揉捏在一起导致的神经刺痛同时产生。
在这样可笑的情景里,僵持住了。
她挣不开。
沉默。
失望,难过,愤怒,疲惫;羞耻,强硬,恼羞成怒,□□在对抗。
各色的情绪,在彼此的皮囊底下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