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那块玉瑗紧紧握在手心。
“或许,我,有亲人吗?”她抬头问向师父。
在药王谷的近十载,她总能听到类似“山野孤女”,“无家可归”,的字眼,起初她觉得没什么,并不是很放在心上,日子久了,她觉得自己似乎很难融入到那些人之中去。
女孩儿对这种无形的排斥虽很是迟钝,但随着程度越来越深,她终于是察觉到了什么。
“据说孤儿,都命里带煞...没什么事,还是离她远点最好...”
门外,她揣在怀里的蜂蜜味儿的辟谷丹撒落了一地,她蹲下,一粒一粒捡起,又有什么,一滴一滴落下。
女孩转身就走,似乎生怕别人沾染了她的“晦气”。
睡觉吧,看话本子,不去人多的地方就好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宣微不曾见过女孩的这种神情,他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
【难道一开始,自己就做错了吗?】
宣微又简单交代了两句下山的事宜,告诉她具体时间和事项还需要简单商议,便让迟绿瑗早早去睡觉了。
他一人徘徊在深夜的月光之下,不由得又回想起那天——
从剑圣山义诊完返回药王谷的途中,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
他以天气不便为由,拒绝了剑修弟子御剑送他返回的提议,选择御气挡雨,独自抄小路自剑圣山脚走回药王谷。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迟绿瑗。
身受重伤的女孩赤脚在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向药王谷内围走去,大雨不断击打在她那摇摇欲坠的身体上,她身上的血水顺着雨水融入草地,所及之处的草地都染上一片殷红。
宣微立刻上去扶住她,女孩眼神涣散,口中不断呢喃着“药王谷”,“后山”,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宣微的怀里。
宣微看到她腰间的玉瑗,突然想起了什么,抱起她冲进了医庐。
醒来后的女孩双目一片赤红,那眼神里竟皆是充满恨极的狠戾和悲极的怆然。“我要报仇,他们害我父母!他们......”宣微看到她颈间还未消散的罡气结印,顿时了然。
迟绿瑗的父母大抵已是为人所害,为了给她最后生还的机会,自爆金丹,给她加持了一层罡气结界护体,她也因此能幸存下来。
至于为什么他毅然决然地带她回谷,也自然是因为那块玉瑗——
是他昔日挚友闻清枫之物。
此物闻清枫在其女出嫁之时便交于她,如今拥有此物的,想必也只能是他的外孙女了。
时隔多年没有闻清枫的消息,却先得知了他女儿女婿为人所害双双遇难。
他还欠着那问清枫一人情,现在,想必正是到了他还的时候了。
自此,迟绿瑗便以“机缘”为由被他收入药王谷。
突然,一声轻咳从他身后传来打断他的回忆。
“丹阳君?”
“哼。”丹阳子负手缓缓走向他,他似乎听到了刚才两人的对话。
他随手丢给宣微一瓶松醪酒,“随即又饮了一口自己手里的。
酒过三巡,两人开始畅言。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对她很好,管它恨的爱的,全忘了最好?”
“......”
“闻清枫那家伙心真大,就这么把他外孙女交给你。”辛辣绵醇的酒顺着喉咙滑下,丹阳子不住发出痛快的呵声。
“你倒好,直接给她记忆都给抹去了。”
宣微拔掉酒塞,猛灌了一大口,似乎不小心被呛到,他咳嗽了许久,丹阳子挑眉看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
烈酒使宣微的脖颈微微泛红,他擦擦嘴道:“我到现在还忘不掉那孩子的眼神。”
“像一头凶兽,紧绷着最后一根弦,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仇恨冲垮理智......”
“如果...如果她记得那天的一切,余生,都会在仇恨的痛苦中度过。”
丹阳子又是一阵轻笑,“你不觉得有时候,你有点自以为是吗?”
他突然收敛眼神中的笑意,看向宣微。
宣微的酒瓶突然停在嘴边。
“你抹掉她的记忆,可不单单只抹掉了仇恨......”丹阳子低语道:“我从第一眼见到那孩子,就觉得她似乎缺了点什么。”
“灵魂。”
此言一出,宣微微微一怔。
“灵魂若不完整,这人恐怕就像那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找不到方向咯......”
宣威低头不语,似乎若有所思。
从他擅自封锁迟绿瑗记忆至今,他似乎一直都疏忽了这些。
原先只觉着那孩子没有被仇恨支配,能无忧无虑在药王谷修行,那就足够了。
可他今天才察觉到,女孩眼底的那一抹落寞。
即使记忆被抹除,她却似乎还是能敏锐地感受到「缺掉的」那一部分。
她又想到那孩子得知自己有亲人的神情,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希冀。
【我是否真的,太自以为是?】
宣微的心里,似乎有什么正在动摇。
“和你喝酒真没劲…这会儿和个闷葫芦似的。”丹阳子摆摆手,起身离开,身影消逝在夜色之中。
宣微独坐,一夜未眠。
———
魔域暮殒城。
无岸殿内。
几名穿着黑袍的人匆匆跑进殿内跪拜作禀告状,大殿两侧魔将阵列森严壁垒,殿中央雕刻着孽龙首的黑血髓座上,倚坐着的男子威仪肃然,睥睨着前来禀报的黑袍手下。
“卑职有过,此番仅在药王谷灵草畔地脉内混入一丝魔气......”
男子鹰瞵鹗视着为首之人,虽未置一词,座下之人却早已汗流浃背,不住地微微颤抖。
“没必要跟我汇报没做成的事。”他移开了目光,不耐烦地揉着眼睛。
一旁穿着魔将统领衣袍的魔人作势便要拔出长刀取下黑袍人的首级。
“是个碍事的女弟子,魔种马上就能种到地脉了!都是因为她!您再给罪职一一次......”
原来宗门考核前一天,这群魔人规划着在药王谷地脉资源最丰富的灵草畔种下魔种,引发地脉爆炸。
可眼下,似乎计谋并未得逞。
而那天,灵草畔的药材几乎全部拿去为宗门考核做准备,连平日看守的人都不见了,是谁会在里面呢。
嗐,没错,就是那迟绿瑗。
考核前夕,她特意选了个没人的地角抱佛脚,碰巧灵草畔四下无人,她直接抱着药典窜了进去。
两个时辰过去,这书看得她头晕得紧,她便起身打算运转灵力练会儿心法。
【窸窸窣窣......】
不远处密林的某个灌木丛突然发出些声响,她警觉了起来,毕竟一个医修弟子随便出现在草堂还是有些不妥,况且前几天刚闹了偷用药材的事儿,自己还处在观察期,实在不想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于是她举起一把树枝,轻手轻脚躲到了一旁的杂草垛后。
很快,几个着黑色长袍的人从灌木丛走出,似乎也在观察周围有没有人,还好迟绿瑗龟缩技术了得,那些人似乎并没有发现她。待他们放松警惕,她又探出半颗头偷看。
“......”
那一行人似乎在商量什么,其中一位还持着个罗盘状的法器,迟绿瑗不禁竖起了耳朵。
黑袍人们似乎起了争执。
【不行!最晚今天之前,必须种下魔种......】
虽然还是听不太清他们说什么,此番情景还是让迟绿瑗起了点疑心,这些人着实不太像内宗弟子,还一直鬼鬼祟祟的,莫非是——
偷药的!
以往草堂也有遭窃的事例,不过大多是隔壁的剑修“顺手摘点儿”,因为剑圣山常年为药王谷提供了不少病号,而且摘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止血镇痛的基础草药,药王谷一般不会追究太过。
但今天这些人,着实机警得很,实在不太像剑修的人。(作者:剑修宝宝们我没有恶意求谅解)
“哎呀不管了不管了......”迟绿瑗心一横。
“咳咳咳咳咳!!!!!!”她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以示警戒。
那几个人被吓了一大跳,为首之人的罗盘掉到了地上,迟绿瑗隐约看到一阵青紫色的烟气散去,不出所料,黑袍人迅速撤离。
她就蹲在草垛后面一直注视着。
一个黑衣人在窜进远处密林时突然转头。
“唰———”
一根冒着黑色毒气的镖从她脸颊边擦过,距离之近,她似乎能感觉到那股气体略过了她脸上的汗毛。
“哇!啊啊啊啊啊!!!”
她意识到这几人并非善茬,连滚带爬地从草垛后闪进草畔内部较为高大的药树后,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里面狂奔,生怕再飞出来一个毒镖。
就这么一路狂奔回弟子居,跑到力竭,她扶着墙不住地喘着粗气,仍有些惊魂未定。
【什么情况!刚才的事到底要不要告诉师尊......】
纠结再三,她终是选择把刚才的事情隐瞒了下去。
一是不想暴露自己私闯灵草畔,怕师尊又因为自己操心;二是那群人被她逐走,并未得逞,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比较好。
......
魔将手起刀落,速度之快,回过神只能听到的首级轱辘轱辘地滚到台阶之下的声音。
男人把手从眼睛移开,眼前的黑袍人已然人首分离。
“我没说让你杀他。”
“?”
“找人把他的头接上......”男人从座上起身,“我会亲手捏碎药王谷的那群虫豸。”随后径直走出无岸殿。
“是......”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统领魔将望向他背影的眼神,跳动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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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众人商讨的结果是,让迟绿瑗下月初一便下山。
美其名曰那日是黄道吉日,出行比较吉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是变着花样赶人早走。
月昇师姐贴心地替她打点着一切,一面打点一面不舍地跟她聊着天,她在药王谷一向对迟绿瑗是顶好的,此番得知迟绿瑗下山的事儿,她担心得好几晚没睡好。迟绿瑗最不舍得的,也是她的这个师姐。
商小蔓也抽空过来看了她一眼,还趁机塞了一本典藏话本给她。
这商小蔓乃是药王谷药宗门下的小药修,平日这群药修弟子经常在山脚采药,山脚下正好接壤凡市,什么最新的话本子和有意思的小物件儿应有尽有。
不过药修弟子并不专攻炼药,商小蔓又想拿点儿现成的药丸药方在凡市倒卖,碰巧迟绿瑗喜看话本子,这专业的事自然交给专业的人做,于是你做药来我买书,两个人很默契的便成了“商业伙伴”。
迟绿瑗感动得半天没说出来话,抱着她激动地转了好几圈。
“得了得了晕死了,这不是感谢你不厌其烦给我做药吗,你走了,我都不知道找谁了。”
“我一定会回来的!”迟绿瑗笑嘻嘻地朝她说。
临走之前,迟绿瑗将自己平日做的五香味,蜂蜜味和一堆乱七八糟味的辟谷丹全都拿出来,分给了之前不小心炸伤的弟子们,并向他们弯腰鞠躬表示了最诚挚的歉意。
拿给成箜时,他别扭地转过了头。
“谁稀罕你的那些玩意儿......”
“切,你不要就算了,我自己留着吃。”她把袋子又别回腰间。
谁知道成箜又一把夺了过去,“算了…做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