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

    秋猎为期十日,每日猎物最多之人皆会受到赏赐,最后一日再统计总猎物,接受皇帝最终表彰。

    这是年轻才俊于陛下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大都摩拳擦掌,整装以待。

    唯有常年围绕在贺二身边那群人萎靡不振,今年贺二不在京中,相熟的伙伴被流放,再纨绔也收敛了脾性,老实夹着尾巴做人。

    月凰国不参与此次秋猎,谈判结果落定后,使团带着赤狐,由一支禁卫相送,连夜赶回本国,唯有胡礼被留在了青渊——月凰可不打算花钱赎他。

    马蹄声阵阵,余初晏勒马急停,改跑为小走,她已经遥遥领先,夺得了魁首。

    在她之后,赵景泽也抵达营地,一路求让不成,反将自己弄得气喘吁吁,一头热汗。

    下马后也不安生,死死抱住余初晏的腰哀嚎,“阿晏好狠的心!我都那样了,也不肯给我个机会吗?”

    余初晏推他,“……是你技不如人,别丢人现眼!”

    “不要,阿晏给我补偿,就补偿答应我一个条件如何。”

    余初晏身体冬暖夏凉,跑马跑得满身燥热后抱住她,简直抱住了一枚人形冰块,赵景泽更加不愿松手了。

    “别逼我揍你。”

    两人拖拖拽拽,余初晏不想他在入口处丢了储君颜面,强拖着他入了营地腹地,反正帝驾还要一炷香才能抵达。

    两人拉扯着,前方拐角处忽而走出一人,身穿貂裘猎装,脚踩着黑色长靴,身姿瘦削。

    缀着金翎锦帽下,是一张昳丽的面容,不笑时也自带三分笑意。

    余初晏停下脚步,唇边笑容敛去,与他对视。

    赵景泽站直,以为他是来找麻烦的,抿唇一言不发,眼中却带上了烦闷。

    但宇文芜眼神都未分给他,那双如烟如黛的眼睛紧紧注视着余初晏,似有千言万语,呼之欲出。

    “是你。”他说。

    “是我。”余初晏颔首。

    瞥见她身旁目露警惕的赵景泽,宇文芜粲然一笑,如灼灼桃花、三月春景。

    向前两步,他伸出手。

    赵景泽下意识拦在了余初晏身前。

    那只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手一翻,一枚金钗赫然出现在手心之中,“你的金钗。”

    赵景泽欲拿,却被他侧身躲过,执拗地等待其主拿起,眼底蕴藏着恶意。

    眼见赵景泽眉间染上薄怒,余初晏抬手捻起金钗,握于手心。

    眨眼间,金钗化作齑粉,从她指缝散落,部分落回宇文芜手中,部分随风消散。

    “别人拿过的东西,我不需要了。”余初晏挑衅一笑。

    转头与赵景泽并肩离去,赵景泽心情转晴,“阿晏若是喜欢金钗,再去多打几对。”

    “不用了,现下有的足够了。”余初晏不爱戴这些,平日里简单几支玉簪挽发即可,若非宫宴,她才不喜欢头上晃晃荡荡的。

    况且赵景泽的小金库都被他拿去赈灾了,能有多少金银?还不如她有钱。

    两人远去,徒留宇文芜留在原地,眼尾染煞,“好得很……青渊太子妃……余初晏……”

    -

    皇帝大病一场后,身体大不如前,狩猎不过在附近林间转悠片刻,又回帐中休息。

    宋瑛与宋峥姑侄两人出尽风头,每日都是大只小只猎物入营。

    赵景泽不甘示弱,惦记着给余初晏打只狐狸做做披肩,日日在林间穿梭。

    反观余初晏,像是来郊游踏青,每日除了练剑打坐,就是带着几只小的在溪中捕鱼捕虾。

    她眼力极佳,手握着尖锐的木棍,在溪中一插便是一尾鱼,惹得岸上哇声一片。

    晚间,赵景泽打了一只麋鹿回营,说是在山中发现大虫的踪迹,明日打算深入狩猎。

    若能猎得大虫,一跃成为魁首也不为过。

    秋暮降临,凉风习习,除了武将,大部分人都裹上避寒的披风,围在篝火前烤制晚膳。

    眼见又吃炙肉,余初晏叹口气,平日里她瞧不上的山间野果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明日我要入深山,晚间不会回营地,阿晏和我一同嘛。”赵景泽回来就沐浴过,身上有股皂角清香,压下了营地中萦绕的动物腥臊与血腥气。

    余初晏已经连着几个白日未与他一起,夜间也不怎么同他亲近,让赵景泽有几分失落。

    一边将烤熟鹿肉切至方便食用的大小,一边观察着余初晏的神情,“你答应过我的,陪我看日出。”

    余初晏蹙眉,似在考虑。

    这几日宇文芜也在营中,并未走远狩猎,营地就这么大,时不时两人会撞上,后者总用阴恻恻的目光瞧着她。

    好歹填补了赵景泽在外狩猎时,营地中没有紫气可吸的空缺,余初晏勉强原谅了他的无礼与倨傲。

    如此她本可以不跟赵景泽去狩猎,但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沉重,像是有大事要发生一般,

    赵景泽还在等她的回答,余初晏最终点头应允。

    帝后听闻此事,特意将两人叫到跟前,叮嘱他们注意自身安危。

    昏暗灯光下,赵景泽忽然发觉青渊帝不知何时,两鬓染上了发白,眼尾细纹清晰可见,他心中五味杂陈。

    又听宋瑛轻叹一声,“你父皇大病后,身体不如以往,经不得劳碌,我与你父皇商议着,待你生辰后,也该担些担子,先从监国做起。”

    余初晏面色古怪,宋瑛朝她眨眨眼,两人的小动作显然没有被赵景泽发觉,他已经沉浸在父母年华逝去的沉痛中,当即应承下监国。

    两人离开帐篷后,赵景泽心情低落,沉默不语,而余初晏却听见帝后窃窃私语。

    “阿晏应当是看出来了。”

    “无妨,她不会与泽儿说道,待明年泽儿及冠,你就着手准备让位,说好的和我周游列国……”

    “也好,淳儿与澈儿也到了可以独立的年纪了,有阿晏在,朕也放心。”

    余初晏就说,她分明瞧着老龙还有二十余年寿命,皇后更不用说,身体强健得很。

    身旁对帝后计划一无所知的赵景泽,牵着余初晏,自责道:“若是我早些能理事,父皇母后也不用这般辛苦……”

    “别多想。”余初晏委婉地安慰道,“陛下与母后定能长命百岁。”

    “借阿晏吉言了!”

    不是吉言,是实话,余初晏腹诽,如果赵景泽真当了皇帝,她还未到元婴期的话,怕是得暂时离开青渊了。

    正好眼前有送上门的宇文芜……

    提及人,人就到了。

    赵景泽夜里还要与虎枪卫商议明日猎虎一事,敲定具体事宜后才能回帐歇下。

    余初晏先行回营帐,一眼就看见了阴影处的宇文芜,应该是特意等在此地等她。

    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余初晏没怎么反抗就被拉进阴影处,宇文芜力气很大,虽然瘦,意外地并不矮,比赵景泽还高了半寸。

    他将余初晏抵在树干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怀中人,对她平淡的表情有所不满,宇文芜皮笑肉不笑,“余初晏?”

    余初晏挑眉,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说,不要说废话。

    宇文芜附在她耳边,眼波流转,“堂堂青渊太子妃,为何要招惹我?还是说——赵景泽满足不了你?”

    回答他的是腹部重重的一击,饶是宇文芜习惯了疼痛,也下意识躬身。

    余初晏趁机挣脱他,两人极快地交手几个来回,默契地未惊扰任何人。

    原本余初晏两只手都被他禁锢,不过几息,形式逆转,余初晏按着宇文芜的手腕,反将他桎梏。

    “不过亲你两口而已,用不着记这么久吧,还是说,那是你的初吻?”

    黑暗中,宇文芜耳尖悄悄红了,他咬牙,“怎么可能!本殿不过看不惯你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

    旋即他又笑起来,“你敢将此事告诉赵景泽吗?若是他知晓了,你会有什么下场?说起来他很快就回来了吧,让他瞧见我们这般——”

    余初晏又给了他一拳,“你觉得他会信你还是信我?若是他知道了,我只会找你的麻烦,小草儿听话点,我可不想揍你这张漂亮的脸。”

    宇文芜相貌确实惊为天人,尤其是那双剪水般的眼睛,连余初晏下手时都有几分迟疑。

    被揍了两下,宇文芜却是心情愉悦,他半垂着眼,轻轻地笑,姣好的眉眼染上魅意,“所以,你也是因为这张脸?”

    “不是。”余初晏想都不想否认,“就你当时那灰头土面,披头散发,还涕泗横流的样子——不过现在顺眼多了。”

    比起颜色,余初晏觉得紫宸之气更重要些。

    哪有涕泗横流,宇文芜张口欲辩,余初晏已经松开了他,“有空天天跟着我,不如琢磨回天启后,怎么稳固你的地位。”

    “胡姬之子想要登上那个位子,虽有难度,对你而言并非无可能。”

    宇文芜闻言微怔,眼中迅速带上了阴鸷,“你如何知晓的?”

    余初晏不欲与他多说,赵景泽确实该回来了,不远处传来巡卫的脚步声,她甩开宇文芜,转身就走。

    步法迅疾,眨眼间没了身影。

    她离开后,几名狐面人稳稳落于宇文芜身后,“如何,对上她有几分把握?”

    “属下几人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为首狐面人坦诚道,“她并非习武之人,而是货真价实的修真者,极有可能便是传闻中神女。”

    宇文芜若有所思,心中嫉恨青渊运气真是好得过分,前有无霜道人为国师,后有余初晏,还成了赵景泽的太子妃。

    哪像天启所谓的国师,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几手小把戏就将龙椅上那位戏耍得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谁在那?”巡卫远远看见暗处的人影,冷声呵斥。

    狐面人瞬间隐没入黑暗中,宇文芜缓步踏出,“是本殿。”

    巡卫认出那张无人不知的脸,躬身行礼,“夜里风大,九殿下还是早些回帐中为好。”

    宇文芜颔首,抬脚离去,赵景泽好运又如何,他身上有余初晏需要的东西,才引得她刻意接近。

    不如将计就计,总有一天他会将她抢过来。

    向来如此,他如野草,唯有靠自己又争又抢……

    -

    卯时未至,余初晏就将赵景泽摇醒。

    暮色还沉,星辰未隐,林间已有不知名鸟雀鸣叫。

    赵景泽蹲在溪边,用冰冷的溪水洗漱,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余初晏站在他身后,故意将水珠撒入他后颈,凉意让其缩着脖子,愤愤瞪来。

    不远处虎枪卫们已经整备好入山所需物资,只待两人出发。

    一盏茶后,崎岖的山路间响起凌乱而清脆的马蹄声,队伍沿着昨日做下的标记一路深入。

    算算时间差不多,余初晏令猎仆们原地待命,领着赵景泽登上她早看中的山崖处。

    两匹马一前一后,缓步向上,余初晏在前以灵力轻轻拂去阻路的树枝杂草。

    再往上,只余乱石戈壁,担心马匹上去后无法下来,两人下马而行。

    “这里又没人,我抱你上去无人会笑你。”

    “不要!我能攀上去!”

    余初晏不明白赵景泽的坚持,蹲在上首岩石,撑着脸看他一步步爬上来。偶尔看他手下岩石不稳,才会搭把手。

    赶在日出前一刻,赵景泽终于来到崖顶。

    此时天已既白,群山廓落隐约可见,流云似海,如波涛般扑面而来。

    赵景泽半趴在大岩石上,余初晏欲将他拉上,他却望着天边怔怔出神。

    “阿晏太阳出来了——”

    余初晏拂开眼前的碎发,迎风望去,天际橘红一片。

    巨大的火团一点点突破云层,亮得刺眼,曦光瞬间照亮一方天地,入眼尽是燃烧的云层。

    顷刻日盘跃然于群山之巅,薄雾浓云皆被驱散,远山清晰可见。

    整个过程不过弹指间,但震撼之感久留于心。

    赵景泽还趴在石上,呼吸放得很轻,显然还未回过神。

    余初晏盘腿坐于他身边,日出她在玉虚山间见得多,今日虽有感悟,在她看来不足为奇,见赵景泽喜欢,她道:“你若喜欢,日后我常陪你看便是了。”

    赵景泽视线终于从太阳上挪开,清澈似水的双眼中漾出期待,“陪我看一万次?”

    “凡人寿命不过两万余天……”哪能一半都用来看日出,后面半句余初晏吞没在唇角,因为小龙崽忽然暗淡的眸光。

    “——区区一万次,陪你看就是了。”

    闻言,赵景泽眼中迸发的光彩,连赫赫日光都不能及,余初晏摸了摸他的眉眼,“不是说给我打虎皮大氅,走吧。”

    “……手麻了,阿晏我动不了了……”

    “蠢死你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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