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了商业街一楼一家招牌“宜宾燃面”的店里,店面很小,所有的桌椅都搭放得很紧凑,食客多是学生,也有附近工作下班的白领。
秦诗流赶紧领着宗明占了一个刚空出来的桌子,不用看粘在大堂墙面的巨幅菜单价目表,很老饕地叫唱菜名:“老板,一碗二两荤燃面加辣,一碗凉糕!”
点完自己的一份又转过头问宗明:“有什么忌口的没?我可以给你推荐下,他们家没什么难吃的,你也可以再看会儿菜单,慢慢点。”
宗明已经大致扫过一遍菜单了,摇了摇头,“还是你点吧,我不吃内脏肥肉,口轻,最多只能吃到中辣。”又补充道,“跟你一样再加份凉糕吧。”
秦诗流用于给他敲定晚餐的时间很短,抬手就拦住一位传菜的服务员:“我这桌再加一份三两荤燃面和一两老麻抄手,都要微辣,还有一碗凉糕。”
除此之外,秦诗流还另外让服务员新提了一壶开水过来,给宗明和他先涮了茶杯木筷,用腿抵着垃圾桶接住淅淅沥沥倒下来的水,然后才给两人的杯里续上了水。
秦诗流提醒宗明道:“水先晾着,等会儿吃完饭,刚好能就水吃药。”
宗明愣了下,连他自己都忘了吃药这茬,却没想到秦诗流记得这么清楚。
国庆刚过,十月中旬的天气还算不上太冷,他双手握着暖呼呼的白陶瓷杯没一会儿掌心就被烫得发红。
宗明注意到隔壁桌的两个男生桌边搭放着两个半开大小的黑色扁包,因为其大小有点挡路,传菜收碗的服务员每次路过都走得小心翼翼。
黑包的拉链都是好好拉上的,看不出里边是装的什么东西,但看细了就会发现面上有零星的颜料点子,应该是用笔没注意甩上去的。
宗明猜测是从外面写生回学校顺路过来吃饭的学生,遂收回目光,问秦诗流:“你应该是店里的常客?”
秦诗流点点头,左手肘支在桌子上,手心捧着一侧的下颌,姿态慵懒:“开学之后出来吃过好几次,我晚上兼职完了饿了会来吃点宵夜。这家的燃面不仅味道好吃,还便宜量大,已经送走好几届学长学姐了。”
他一个人来吃基本点的都是素燃面,虽然算下来也就便宜两块钱,但精打细算的日子过了几个月,自己的消费习惯也被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尤其在一些小支出的地方变得有些抠搜。
“兼职?”宗明看了看店里逼仄陈旧的环境,有些诧异,他还以为有钱学艺术的家里应该还是有点家底的。短暂接触下来,秦诗流的言行举止也像是优渥家庭出身的孩子,没想到晚上还要去做兼职。虽然也不排除有体验生活的可能性,但迄今为止宗明身边认识的少爷里,在星巴克上了一周班也就算是有毅力的了。
“就近找了个集训机构蹲着,主要负责在主教老师不在的时候帮忙看着班里的纪律,偶尔帮学生改改画,保洁没来的时候还要收拾画室卫生。说是助教,其实就是去打杂的·,范画都轮不上我们。”
秦诗流看到宗明眼里的敬意,心中笃定他肯定是误会了自己的话里的意思,又不大好解释,因为现在他勤工俭学的真正原因还真不太伟光正。
他年初美院校考就拿了三个小圈证,原本计划是去隔壁念C美,临门一脚被父母篡改了第一志愿来了C大,又不想再熬一年复读,只得捏着鼻子读了。暑假他去富士康打了两个月工,开学之前头铁在父母面前毅然出柜,主打执拗不听劝的犟种一个,过后就和父母在口头上断绝了关系,经济来源自然也就断了。
自己选的天崩开局之下,他开学就申请了助学贷款,平时校内打工皇帝,能快速混到校外艺考机构当助教也仅是因为形象好,一般画室助教都是招的本机构毕业的学生。面试的时候他就摸清楚了一起来的几个大学生联考成绩都差不多,如果不是这张脸,他也只能被分到地推岗去发招生传单。
虽然说穿了本质还是让他去引流招生的,助教能拿到的时薪也不高,但作为短期内过渡的兼职还算相对不错的了。
宗明听着店里此起彼伏的唱菜声夹杂着碗筷桌凳、铁锅灶火的热腾烟火气,神情放松下来,学着秦诗流用手虚撑着下颌一侧,难得有了些谈性:“我其实也想找个兼职做着,只是目前还没什么头绪,感觉除了家教没什么可选的。”
话落下,双手托举着不锈钢食盘的服务员把两碗燃面先推到他俩面前,紧接着上了碗里有汤汤水水的老麻抄手和两碗红糖凉糕。
秦诗流凭借肉眼快速辨认,把碗尖堆着油辣椒更少的那碗先扒拉到自己面前,然后忙着将两人其他的食物分配到各自面前。
宗明没动筷,还在打量:“我之前没吃过燃面,看着好像和干拌的重庆小面差不多。”
秦诗流则火速拌起了面,先抖散稍微有些坨在一起的碱水面,筷子灵活地将覆在面上满满一层的花生碎、芽菜、肉末、葱花等臊子裹在面条里,接着抄底,把在碗底预先兑好的调料一起上下翻拌几次,闷在面里的热气和混合着调料臊子的香味便会一并窜进鼻腔。
“有点像,都是干拌的碱水面,但味道完全不一样,你吃吃看就知道了。”秦诗流说着,把自己拌好的那碗面推到宗明面前,“料多,怕你第一次吃拌不开,就自作主张帮你拌好了。”
宗明看着面前拌好的面,果然是料裹着面,不见得很复杂,多年来就是凭借着朴实的实惠量大留客,却有一种直抵心间的热忱,他接过的筷子上仿佛还残留着秦诗流手心的余温。
两碗燃面很快见底,宗明从一旁没动过的老麻抄手的碗里夹了一只肥嘟嘟还滴着红油的抄手,先放到自己碗里晾凉,把剩下的抄手连碗一齐推到了秦诗流面前:“你多吃点,我尝个味儿就行。”
“你吃饱了?要不再吃点儿。”
“真饱了,我还有一碗凉糕没吃。”宗明忍不住说了句真话,“你多吃点,手腕细伶伶一条,太瘦了,瘦得骨头都咯手。”
秦诗流没料到他会说出这话,脸上的笑意淡下来,心里边蓦地被戳到一处软肉似的,有些无措,那双眼睛直勾勾地追着宗明神情的变化。
宗明看上去只是随口的关切,连自己话里的亲昵也像是没有察觉。
结账时,秦诗流抢先一步付了钱。宗明本来想着他请客,但秦诗流一套数钞的动作实在是行云流水,让就站他身边的宗明插不上手。本来还在想怎么开口给秦诗流转钱,但宗明转念一想下次还能请回来,于是不再纠结。
“谢了,燃面抄手都挺好吃的,下次带你去一个我比较爱吃的馆子。”
秦诗流闷笑起来,和宗明并肩走出店面,岔开话题:“行啊,那你现在回学校还是有别的安排,回西门的话咱俩可以同路。”
宗明:“回学校。”
话落,一个男声从身后突兀地闯进来:“你挺牛逼啊。”
秦诗流心里“啧”了一声,转身看向来者,没说话。
这阴魂不散的神经病刚才在隔壁桌屁声不敢开,原来是要等现在憋个大的出来。
此人叫高靖,是秦诗流同系的学长,这会儿也是倒霉,吃个饭都能碰见,更何况今天还有他新物色的天菜在场。
宗明虽然一头雾水,但很显然能看出来这男生是冲秦诗流来的。
高靖刚才吃饭的时候偷偷视奸了很久,平时对他的殷切追求冷嘲热讽的秦诗流在宗明面前就像换了副面孔,看上去又乖顺又体贴。
高靖实在忍不了他再怎么都舔不上的秦诗流,暗地里背着他放下了高姿态,转眼间就去赶着舔别的男人了。于是让同伴先回宿舍,他一个人背着写生包来找秦诗流对峙,阴阳怪气道:“怪不得看不上我,原来要这种男的才能满足你,平时装得一批,背地里你也是真骚啊。”
宗明在秦诗流和男生之间来回打量,对他们的话听了个半懂不懂,只确定了对方来找茬的意图。
秦诗流心里骂半路劫道的高靖是个不折不扣坏他好事的傻逼,又普信又猥琐,压根不想跟他过多纠缠,害怕说多错多在宗明面前人设露馅儿。他侧目看向皱眉的宗明,心中又是一动,立即就将计就计装成柔弱无措骂不还口的受害者,任高靖怎么说都只是抿唇,微红的眼睛盯着对方一言不发。
最后他装作是被人阴阳到实在忍不了的样子,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
一直从旁观察的宗明立马伸手拦住他,换自己上前和高靖对峙,冷冷道:“说够了没,话说这么难听是不会好好说话吗。”
宗明此刻眼神说得上是冷肃阴鸷,恰好今天他穿的黑色毛衣很贴身形,加上185往上的身量,宽肩窄腰,两个大肩膀头子和那张冷脸都很能唬住人。
高靖狠狠地剜了一眼被宗明保护在身后的秦诗流,怂了这一下没敢接话。
宗明从头听到现在,从高靖的话里得出对方是同性恋的消息,一瞬间更对这个群体加强了刻板印象,没接触的时候只是无感,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反感。
高靖气势弱下来后就在对比双方武力值,越比较越没底,心里猛猛打鼓,原本都准备撤了,但转头和秦诗流的眼睛一对上,就发现秦诗流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冷笑和讥讽,好似在嘲笑他是个欺软怕硬的怂包。
这可碰到了高靖现在本就脆弱的自尊心,他心里那股火瞬间蹭得一下又升起来。
但又一转头看见宗明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挑了挑眉,明显在催他表态:走,还是留。
高靖留下一句婊子走得果断,但没敢字正腔圆的念出来,吞音得厉害。宗明只模糊听到了这句话,反应了很久才解出来他在骂婊子,此时高靖已经溜得不见人影了。
秦诗流轻拍了宗明的肩膀,感叹手感不错,身材练得精瘦有劲,不干巴,卖相很能激发他的食欲。面上却装出不大好意思,像被人撞破自己的隐秘软弱之处一般,怯怯地不敢看宗明的眼睛,眼神躲闪,声音有些干涩的沙粒质感:“谢谢……”
宗明此刻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明明秦诗流个头不比他矮,却轻易地、心甘情愿地俯下头,是隐隐透着依赖的示弱。
如果秦诗流是个女生,宗明对这种过于亲密的行为会表示无感,随时保持警惕躲得远远的,尽量避免和女生单独在一起的场合。
但秦诗流跟他一样是个爷们儿。
宗明对同性恋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压根没探究到高靖话中的深意,单纯以为是秦诗流被男同追求,受对方骚扰已久,但碍于对方是大一届的同系学长敢怒不敢言,默默忍下了。
宗明低声安慰他:“没事吧。”
秦诗流摇了摇头,看上去情绪有些低落,刚才的事情对他的影响似乎很大。
宗明扶着他的肩膀,秦诗流才终于肯抬起头,眼眶都还是红的,睫毛也有被打湿后粘黏在一起的痕迹。
“以后他再敢来骚扰你,你就来告诉我,别怕。”宗明细细捕捉他脸上情绪的变化,却看见秦诗流右眉尾峰有一道无眉的缺口,鬼使神差地伸手蹭了一下,力道很轻,“……这是?”
秦诗流心里一紧,摸上了宗明碰到的那块地方,刚好和宗明没来得及收回的指尖相触:“高中的时候没注意,被美工刀刮了一下。”
实际上是高二打的眉钉愈合之后中间留下的一道坑,秦诗流汗流浃背了,暗自祈祷宗明看不出来端倪。
宗明的确不懂,以为真的是不小心剐蹭到的伤口,还惋惜了下秦诗流脸上留下了疤痕。
宗明怜惜的态度更让秦诗流觉得手到擒来,心中生出些轻视懈怠之意。
秦诗流还没嘚瑟开,突然被室友梁川成电话打来提醒,教务处和学院来人临时抽查,他们班将近一半人都不在画室,辅导员现在让旷课的全都来画室开班会,十分钟不到班长纪委会上交旷课学生名单给任课老师,平时分全部扣完,意味着这一科期末一定会挂。
秦诗流心道不好,不敢再拖沓,和宗明说明辅导员要摇人开会得先走一步,回头手机联系再给他解释具体原因,在店外扫了辆共享单车蹬上就走,身影显出几分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