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余春迟联系方式和地址的名片随外套一并丢进洗衣机,滚荡了好几遍江淮川才想起来。他该庆幸医生防水工作做得不错,皱皱巴巴一团取出,摊开字迹依稀可辨。
拿电吹风烘干,江淮川双臂撑着洗衣台,眼前阵阵发黑。
明早上起得来就去名片上的地址。江淮川想。
下午再说。他困得睁不开眼,翻个面把脸埋进枕头。
当傍晚金色余晖即将消失殆尽,江淮川从被窝里爬起来,一天又过去了。他就这么磨磨蹭蹭,一天拖一天,拖到有天待家里都能眼前一黑摔倒。
去碰碰运气吧?晚上说不准还在。
诊所位置有些偏,江淮川本想坐公交车,一看导航2小时,默默地打了个车。
余春迟刚整理完手头资料,靠着椅背,手捧见底的奶茶,吸管嘬得呼噜响。江淮川推门进来,他眼皮都没抬,含糊不清道:“下班了下班了……”
“余医生。”
余春迟不嘬了,嚼两口黑珍珠咽下去,脸上带着意料之内又略显意外的表情:“快一个月了,我还以为你不打算来了呢。”
他穿着白大褂,倒也像那么一回事。
江淮川并不信任他,只是不想去更正规的医院,走正规流程,没几个灰色行业从业者喜欢“正规”这两字。
余春迟的诊所在老城区,门前很长一段路段正在翻修,他下车后找到这儿着实废了点时间。这条巷子店铺五花八门,一眼望去大部分绝对没有营业执照。
鲜红得能滴血的“留春诊所”的招牌卡在亮着荧光绿的“盲人推拿”和桃粉色的“温柔乡宾馆”之间,诡异地和谐。
走上楼,诊所只有三间屋子,八岁大的小男孩坐在前台,低头着玩手机。小男孩不情不愿把他带到余春迟的诊室,又回去继续玩手机。
“你等会……”余春迟打断江淮川,走到门边,脑袋探出门,和气质形象不符地大吼一声:“余六,我看你是皮痒了?做作业去,再玩手机待会儿炸鸡到了不许吃!”
回到江淮川对面,余春迟换上温柔礼貌的笑容,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江先生最近哪里不舒服吗?”
医生看着年纪轻轻,竟有那么大的孩子,不过也可能是亲戚的小孩,或者表弟之类的。江淮川对别人的家庭构造并不感兴趣,他回过神点点头,临到头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舒服。
余春迟转着笔,等半天没个动静。
这不怪江淮川,从小到大他都没怎么正经地看过病。他是个孤儿,幼时有回感冒来势汹汹,额头烧得都能煎鸡蛋,可三更半夜其他小朋友都睡着,他怕给院长妈妈找麻烦,硬生生捱了一晚,等院长发现都快烧糊涂了。
再长大些,还没等他学会表达不舒服,一身名牌的alpha走进脏乱的孤儿院,假借收养的名义把他领走。实则是信息素匹配,足够给对方治病做“辅料”。
一个发泄的工具,自然谈不上人权,像江淮川这样的工具多了去,损坏也没必要维修保养。
再到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小毛病睡一觉就好,实在不舒服再去药店,或是楼下社区卫生所抓点药。
好在余春迟的诊所虽然也不那么正经,但人正儿八经从帝都医科大学毕业了,且有多年临床经验。他采用排除法,挨个问过去。
“腺体疼是怎么个疼法?压痛、钝痛、酸痛、胀痛、灼痛?”
江淮川顺着引导,眼珠子晃了晃,似乎试图在脑中情景重现,重新感受那股疼痛,温吞道:“有些酸胀……还有点热,不是持续的热,就偶尔会一下子很热,摸上去皮肤表面不烫,按压……”
说着说着,他微微低头,当着余春迟的面手伸到后面按来按去,迟疑道:“似乎……按压不痛。”
“近期……一个月内,有没有进行过标记行为?”
“没有……”江淮川否认得很快并未过脑,答完放在桌下的手又掐算了一番时间,改口道:“有吧,二十来天左右临时标记过一回。”
“对方是易感期alpha吗?”
“不是。”
……
余春迟又详细地问了不少其他问题,随后洋洋洒洒开了几张检查单,让他明儿早来做检查。
检查项目一长串,诊所就那几间房,江淮川不太相信它们五脏俱全。医生知道他在想什么,理直气壮道:“当然不可能全在我这儿做,这年头外包不很正常吗?”
几天后,结果出来了。
情况比余春迟预料的还要不容乐观,患者不是简单的信息素紊乱,而是患有信息素紊乱综合征。这两者的区别很大,前者多为生理性,再严重造成的后果也不过和内分泌失调差不多。
而信息素紊乱综合征,从人类分化出alpha与omega性别起就一路伴随,这可是时至今日依然很麻烦很麻烦的疾病。
加上患者身体基本素质太差,这些年又反复和不同人标记,虽然都是临时标记,但alpha的信息素摄入太多又太杂,大大加重了天生的信息素的紊乱。
alpha与omega的腺体很重要,不少人对其的了解停留在简单的生殖器官上。实则不然,人类进化至今腺体早已承担了不少免疫职责,信息素紊乱综合征一定程度上属于免疫缺陷疾病。
轻的也要伴随一生,严重的……
余春迟抬眼瞥了眼患者,他垂着眼,却没有看桌上的报告单。
江淮川听完,只问了一句:“治不好对吗?”
“你不要太悲观,早发现早控制,其实患上信息素紊乱综合征的人也不少,控制得好也不会影响寿命。”
医生用很官方的口吻安慰患者,患者转动眼珠,简单地道了谢。他离群索居已久,尚且没有丧失社会属性,很清楚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也只是知道“应该”,却不知道真实的情绪该与谁交付,又或者说,他自己都暂时没理清那些情绪。
深冬的夜晚,正常人早早回家休息了,会在路上闲逛的除了无业游民,不良分子,江淮川,再无别人。
乞丐三番两次从身前不经意路过,目标很明显,盯上了他身边的易拉罐。江淮川很小气,还剩一口也不让人,当着乞丐的面仰头吨吨吨全喝完了。
乞丐骂骂咧咧离开。
风吹得眼睛生疼,江淮川低下头,过长的碎发垂挡住泛红的眼尾。
还好他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又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死掉也没什么牵挂。
说到死,江淮川仔细思索,依然不认为自己有这方面的冲动或倾向。过往的二十五年人生里,他从未考虑过主动选择。在他眼里“死亡”是每一个人最后都要到达的终点,因此不能作为一个选项。
余春迟也问过他,若到以后病情越来越严重,有没有考虑过切除腺体。手术做完人相当于废了,变成平庸的beta不算,还非常容易生病,区区感冒就有致命的风险。但剔除信息素供给源,身体起码不会继续自毁,可以多续一段时日。
江淮川的回答是,到时候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余医生大抵见过很多朝不虑夕的病患,却只提到一人,他整理完检查单重新递还给江淮川,莫名其妙道:“这点倒和她蛮像。”
两人共同认识的就那么一人,不需要说出名字江淮川都能猜到“她”说的是谁。这让他很不爽,不为什么,反正和林青山摆一块就不行。
“她又不是我生的,哪里像?”
话音刚落,说曹操曹操到。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两人背后谈论的对象探出脑袋。
江淮川觉得林青山才像病人,起码外表看比他像得多,也比三年前的她自己像。
她来看病,似乎没料到他也在,匆匆把头又缩回去,咔哒关上门。
江淮川把报告折三折收进口袋,和钥匙、手机、钱夹、纸手帕和半块巧克力躺一块,不再耽误后面排队的病人,草草与医生道了别。
那女人到底生了什么病?有他那么严重吗?江淮川凭白无故又想到林青山来,不禁捏紧手中易拉罐。
连患的病种也要攀比吗?
那倒没有。
他只是骤然失去了对健康的参照物,一如以前失去对生活的参照物那样。
还是治病吧。
治病要钱。
江淮川点开通讯录,慢慢筛选,划到底,又翻回去。钱难挣屎难吃,列表里的有钱公子都不好伺候。
他犹豫片刻,随便挑了个号码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