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漠从梦中惊醒。

    这是他一百年来第一次梦到苏泓。他看到金灿灿的梼杌神木，看到随风摇曳的无尽椿花，看到有人缓缓走来，金白光辉的长袍展示着他的尊贵，黑发被高高束起。斜分的发丝下是一双上翘的丹凤眼，淡金色的双眸盈着点点温柔。

    “它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离泓吧。”

    林漠愣愣的望着床幔。离泓，林、泓。那是苏泓的剑铭。也是他们二人的名字。自己现在的苟且，又何尝不是借了他的名呢？林漠慢慢起身，将自己穿戴整齐。路过镜前，加固了一下脸上的改容咒术。

    从眼前的门走出去，他仍是昆仑山门好事做尽的门主沈离。那个屠尽满门弟子，血洗昆仑的物灵椿已经失踪百年了。

    林漠闭上眼，好似又回到了一百年前。血腥的空气缠绕在鼻尖，那天薄雾微散，天光乍泄，是昆仑难得的晴日。前一晚自己还在为第二天的生辰日期待。吹熄了烛火，一闭眼，一睁眼，却是柞薄的山门之景。

    那天是他与物灵梼苏泓的一百岁生辰，他们即将成为神的日子。转眼物是人非，自己被控制着亲友将离泓刺入了它主人的身体里，亲手屠尽了满门弟子。

    世人皆道椿无情无义，内心凉薄，妒忌梼杌，断其前尘。世人又何以知其中波诡云谲，欲出之言尽显苍白。

    不是我啊……

    他看见不知所措的自己，满手鲜血的望着一片荒芜。昆仑山门的仙首物灵椿不复存在了，只有满身罪孽的林漠，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万物皆灵，万物有情，他林漠虽为物灵，又怎会无情可言！他夜不能寐，于深夜中，怎会不难受，怎会不难受！他也有躯体，也会疼痛，也会喜怒哀乐……万物灵识最初诞生时便会有的情感，自己怎会没有！那是与椿同是衍生灵识，一起修行从物念变为万物灵识中最顶级的物识的神木之灵梼。那是自己从物识被点化为物灵，成为昆仑山门门主，受上天神委托收下的三千弟子，也是自己的灵契者。一朝一夕，几度春秋。习武练剑，琴棋书画。他与苏泓所教导的弟子们，椿也会痛啊！

    市语伤人心。

    当年诞生时，灵识懵懂现出，就见旁有一神木。昆仑山顶，金灿灿的梼杌神木周围是三千朵离陌椿花。那三千椿，自昆仑山成，小苗便出现于此，吸收日月炼气千年，花开不败。椿花中围着的是梼杌神木，自椿与昆仑山显出灵识，那梼杌神木似是山顶灵气所结内核，发芽生根，从小树长至合抱，后又至顶天。白茫茫的花丛中是鎏金的神木，据说在未诞生物灵时有散修所见。

    “虽地势险恶之极，却潋滟似梦，椿、梼灵识温柔纯真，如桃花源。”散修如此评。

    椿花之灵落成之时，他看到神木之下，是一个稍小但同样懵懂的影子。从此后，万物灵识之界就常看到那三千椿的灵牵着梼杌神木之灵，游历四海，修炼洞天。灵识传言，椿梼相继诞生，二灵互帮互助，情谊深厚。

    这传言，一直传到当年上清众生，物灵椿与物灵梼少时情谊深厚，甚为一番嘉华。只是后来，这却成为了众生讽刺讥笑的故事，他成为了嗜杀的罪人，上清众仙子感到昆仑山门之前，便见门内光芒万显，已逝之人皆入余生轮回道，躯体消散。

    他们看见物灵梼对着椿降下诅咒，天云变幻，一时湖南。

    “……梼咒林漠，在我归来之前，无法/轮回！而梼将在弟子轮回归来之时，重返上清……”

    怨灵在上，无间咒成。

    而后梼便化作点点光辉融入轮回门。

    椿无□□回，即椿无法成神，物灵椿至今仍是一位半神。而那弟子们的轮回，并用不了多长时间。枉死之人常在轮回道中因执念停留，以当时朔大人的实力，足以超度执念使弟子们很快转生，最长也不过一百五十年。

    物灵进入余生轮回后归期不定，苏泓的组后恰好弥补了这一点。

    他的归期，最长只为一百五十年。

    世人只将苏泓的回归时间提前，归功于上神朔与一百年前接手昆仑山门的新门主沈离，那沈离，据说是上清的散修，修为八阶，却复兴了整个山门，赢得众生赞誉。

    上清众生又有谁知道那是他林漠呢？

    林漠走进前尘殿，殿中早已有人等候，是当今上神，三物灵之一的物灵朔江迢，竹叶阁阮银，与天庭上神临鸢。

    自从上天神将天人合为一界后，天庭便成为了世间顶界，掌管万物平衡轮回的神都在其中。在上清，上神下界早已不是稀奇的事情。不过天庭为何要请掌管魔灵之地的上神前来，难道是因为一百年前的昆仑之覆吗。

    苏泓归期不远，魔灵难道又出现了……

    看来天庭尘序似乎有查到什么。尘序此神，便是上天神教化后的天道之意识，他拥有不同于前天道的德义情感。无情无义至极，便是被公平粉饰的残酷与不公。相对于古板保守的天道，尘序更适合这世间。

    竹叶阁的阮银阁主，为地阶修者。他出现在此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是一百年前昆仑之覆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弟子。剩余两千九百九十九位皆入轮回门。

    一百年前，昆仑弟子都修为尚浅，掌管上清的三仙首中朔因点化比椿梼早，略强于他们。就因为这点，朔才会去极南之极处理一件棘手的事情。他带走了阮银，却让阮银逃过了这一劫。然而就因为朔的离开，当年的事情才没能阻止住。

    前一晚江迢方才传音于林漠表达自己可能赶不回生辰日。第二早便收到苏泓的紧急传音。

    昆仑大乱，速回！

    他疯狂赶路，却还是晚了一步。

    江迢只见到了空无一人的山门，干干净净，仿佛一如从前，山门外套了一个大阵，阵上浮着山茶花纹，阵外是密密麻麻的修士。

    林漠的封印。

    他挤开层层人群，转身没入了封印。林漠下了封印，却允许了自己的进入。

    尘序在封印之中等候他，告诉了他事情的原委。这件事漏洞百出，其中必有蹊跷。不仅山门覆灭，魔灵一族更是灭族惨状。尘序虽为上神，却有心无力。昆仑一事既出，他迅速下界召唤了在世间各地的分身，却无法召回，本体无法凝聚，实力大大减退，差一点就被劈入轮回道。后来调查许久才发现，他从下界之后就被下了印。这个印存在的时候，任何他周围的生灵都难以凝聚灵识分身体——刹魔之印，魔界之物。

    ——即使他想从山门中出去，却被困阵所困，法力匮乏。

    林漠也修炼分身术。倘若这印是林漠所为，那么这便是相互矛盾，哪有会将自己底牌封印的修者？江迢与尘序追问林漠许久，他目光似散，缓慢道出了所有。

    “……你们相信我吧，所言皆真。”

    线索不是被毁了就是再也找不到，断的一干二净，他们查了整整一百年，才发现了一丝丝奇怪的线索，与当年江迢去极南之极处理的那件棘手的事有关。还未等前去探查，极南突然开始了三百年一次的大雪封境。

    昆仑大乱，是魔灵全族攻了昆仑。自己被控，恐也是魔灵阴谋里的一步。全族被灭，那是苏泓最后的反抗。

    当知道全族被灭时，林漠有些不可置信，他问尘序，小孩与妇女也被轮回了吗？

    尘序垂下眼眸，“林漠，你忘记了，当苏泓放过他们的时候，他们就要向源生之地进攻了，他们也和你一样，那些弟子们，可不全是你杀的啊。这样送走，可以直接转世福禄家庭，不如更好。”

    不知怎得，他听完手脚冰凉，林漠对魔灵一直就有一种惧意与恨，不知从何而起，如今他只当这是悲剧的前兆。

    而自己也成为了和魔灵一样满手鲜血的怪物啊。

    快要撑不下去了，一百年。

    “沈门主。”江迢出声打断了林漠的思绪。

    “今日我等前来，是为梼回归之事商议。”

    三千弟子已归，苏泓归期将近。

    “这位是临鸢上神，尘序大人派他下来，是有事相告，提醒门主小心。”

    江迢将临鸢上神所带之物拿来，是一根枯枝。

    “尔等手上所拿之物，是魔灵地的鹊枝。梼大人此次归来便是上神，定有劫雷加身，尘序大人让吾来告诉尔等：魔灵复现，恐有异变。劫雷之下，多生变数。但我并未查到魔灵复生异动，门主还多加小心。”

    尘序前身是那天道，天道能窥万物之变，却并不是无所不知。窥探有限，算出变数已是极限，没有人更没有神能窥知未来所有。。尘序此番定是卜算有变。一百年前，他也卜算到了昆仑之变。可饶是苏林二人多么小心翼翼，却并未能卜全异处，扭转死局。

    那临鸢上神准备起身离开，却又折回：“……忘记说了，鹊枝生光，便是魔灵在近。尘序上神还有一句话令我传达：此番变数颇多，似有扭折回生之兆。话已尽，在下便先退下了。”

    “好，麻烦上神。”

    魔灵复现……一百年前，那灭族之实，是真是假？

    林漠送客后再次回到前尘殿，江迢与阮银仍在其中。

    “对于我们，你还要以这般样貌吗？”江迢抬眼。

    “……”林漠一挥手，露出了他原本的样貌。灰色的长发被低低扎在脑后，鬓角散下，露出水碧色的双眸，右边的眼尾下是一片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花纹，蜿蜒至发丝之后，尽显神秘。那是林漠的神痕，因为半神的缘故，不甚明显。

    物灵椿的样貌不愧是上清闻名的，有了神痕，更是加分的项目。江迢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迷你的小月牙神痕，充沛的冒着灵流紫光，一阵喟叹。自己果然还是很低调。

    “最近修为如何？”低调朔开口。

    “天阶上等。”

    “还是差的远了。”江迢叹气，“当年你被灵契反噬，那一身顶尖修为尽废，我可是心疼了许久。”

    “我倒是想进无休轮回晋仙阶，我却无能为力啊。生不如死的感觉可不好受。”林漠垂眸。

    江迢微愣。林漠被灵契反噬，其实是必死无疑的，但苏泓的诅咒救了他。

    诅咒之力生效，林漠进不了轮回，而诅咒无权令他灰飞烟灭。

    所以他生复死，死复生，来回许多次。当年事发后，江迢在昆仑循着灵契感应在昆仑山顶的源生之地找到了林漠。

    源生之地，是椿与梼本体所在之地。他隔着重重封印，看见林漠正坐在前面的空地上，远远遥望着那株神木，神木金光潋滟，椿花纯白无暇。两千九百九十九弟子与苏泓的灵契反噬已于无形中降下。椿一身蓝白的霓裳仙衣早已染成血色，生息亦绝亦活，生生死死，他都望着那梼木。林漠早已疼的神志不清，听见身后有封印外的声音在呼唤。回头，看见江迢正焦急的拍打着封印。源生之地，只有椿梼才能直接进入，他人若想进入，只能由椿或者梼带领。

    他慢慢起身，走出封印，只剩苦涩的面庞：“江迢，我是罪人啊。”

    江迢对于梼与椿，是兄长一般的存在。而此刻，他似乎窥探到了林漠隐秘的心思。

    他或许是喜欢苏泓的，不是对于比自己岁数小的孩子的照顾之情，更不是亲情。江迢一直认为，维持在二人之间，是他们诞生至如今，那互相照顾的惺惺相惜之情。而现在，有人悄悄动了心，默默承受孤独，不敢奢求回应。

    魔灵灭族，线索尽断，尘序窥不到万物，林漠抓不到仇恨。他将一切推至自己，终日闭关。反噬过后，筑基清零，椿如同凡人一样重新结丹修炼。许是神灵之体与曾经身为物识的顿悟，他飞快踏入了仙者上阶天阶，却从此以后渐进缓慢，迟迟回不到巅峰时的仙阶。竹叶阁主修岐黄之术。阮银断定这是诅咒不能轮回所致，只能继续缓慢修行。

    昆仑之覆三年过后，林漠出关。他悄无声息，这三年间，世人只当物灵椿畏罪潜逃，失踪于上清。昆仑山门终日封印，在那一天，横空出世一名散修沈离，大破昆仑山封印。自此以后，天阶修为的沈离继门主一位，  帮助朔上神渡弟子轮回。

    “若你放他们去轮回，又有何不可？”当年林漠恳求江迢将轮回的事情交予他处理。他并不想让弟子们这一世就这么翻过，什么都不再记得，做成一个重新修炼的凡人，那本该是他们的人生，自己需要还给他们。

    林漠想用花息还魂法，复生弟子。

    “不一样的。”江迢看着林漠，他发现椿变了好多。

    “不一样的……这一世，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执念未去，停留轮回，我可以以渡灵者的身份进入轮回道，己不渡轮回，诅咒无法束缚我。”渡灵者便是超度执念的仙者。物灵拥有上天神给与的渡灵权力。

    “花息还魂会透支你的本息的！林漠，你现在本就虚弱，不比从前，本息很难恢复，再透支下去，本息耗尽，本体会真的灰飞烟灭的！这不会入轮回，诅咒救不了你啊！禁术它透支的是你的本体之息，一两个灵魂尚可，可那是两千九百九十九个灵魂！”

    “我献出自己也无所谓。你放心，我会比一百五十年的时间更早让他们回来。这是我现在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了。”

    “不行。”江迢看着林漠，他知道就算自己不同意，椿也会去做。“……我能用我的本息来替代你的吗，我已经是神，本息强悍，恢复的也快，用我的吧。”

    林漠抬头看向江迢，大哥，还是这么的心软。

    “毕竟那次也是我不在你们身边，我也有错，小茶，用我的。”

    林漠早就创造了回转术，将月息能够转化为花息。

    朔月之息比椿花之息强得多，他怎么可能没想到。这次来找江迢，就是朔自己没提，他也会提起，这是一件厚颜无耻的事情，自己犯下的错，却央求大哥来帮助。

    大哥还是很心软的自己说了。

    江迢成神，本息恢复极快，且神力可加强花息，林漠施法也会被神力保护，至禁术反噬无效。虽然本息的问题解决了，但是繁琐的回转术还是打击了林漠的心神。每一次还魂，他都耗尽了所有。更何况那时自己的灵契反噬实尚未完全恢复。

    几乎是在拿自己的命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