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上海裹着层薄雾,陆家公馆的汉白玉台阶凝着霜色。孟栖棠攥着羊毛披肩的手指微微发颤,抬头望着门楣上鎏金的"陆"字匾额,忽然想起昨夜陆知屿在电话里的声音:"别怕,有我在。"话音未落,雕花铜门已缓缓开启,管家躬身行礼时,银制袖扣撞在门把手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穿过铺着波斯地毯的长廊,孟栖棠的高跟鞋陷进柔软的绒毛里。水晶吊灯在头顶投下冷光,墙上挂着的西洋油画里,贵族男女的目光仿佛都在审视她素色旗袍上的暗纹。陆知屿伸手扣住她发凉的指尖,掌心的温度透过真丝手套传来:"我母亲爱喝碧螺春,父亲书房挂着张大千的墨荷......"
话未说完,客厅传来瓷器相碰的轻响。陆夫人半倚在洛可可风格的沙发上,珍珠项链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眼角扫过孟栖棠的瞬间,笑意淡了几分:"知屿,怎么不提前说有客人?"她抬手示意管家添茶,骨瓷杯盏相触的声音,像极了孟栖棠此刻碎裂的心跳。
陆老爷放下手中的《申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孟栖棠身上逡巡:"孟小姐的父亲,可是经营纺织厂的那位?"他捻着茶盏的动作顿了顿,"听说最近洋布倾销,生意不太景气?"
空气骤然凝固。孟栖棠感觉到陆知屿的手紧了紧,她挺直脊背福身行礼,广袖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让陆伯父见笑了,家父常说,实业救国本就该经得住风浪。"话音未落,陆夫人已轻笑出声:"年轻姑娘家,倒比男人还懂生意经?"
陆知屿突然起身,西装下摆扫过茶几,震得青瓷茶盏里的茶水泛起涟漪:"妈!"他喉结滚动,"棠棠是我......"
"陆家的媳妇,"陆老爷将报纸拍在红木桌面,震落砚台里的墨汁,"要能撑起家族门面。不是随便哪个......"
"够了!"陆知屿的声音在穹顶下回响。孟栖棠望着他泛红的眼眶,想起那日在书店,他温柔诵读诗句的模样。此刻他攥着沙发扶手的指节发白,袖口的翡翠袖扣在冷光中泛着刺目的幽绿:"我喜欢她,和家世无关。"
陆夫人将茶盏重重搁在银质托盘上,鎏金花纹在水面荡开涟漪:"喜欢?你以为陆家的联姻是儿戏?上周李司长家的千金......"
"我不要什么联姻!"陆知屿扯松领带,露出脖颈处青筋,"从小到大,你们安排学校、安排生意,现在连喜欢谁都要管?"他转身握住孟栖棠的手,温度烫得惊人,"棠棠,我们走。"
孟栖棠却轻轻抽回手。她望着陆老爷紧绷的下颌,陆夫人颤抖的珍珠项链,忽然觉得这场对峙像极了一场荒诞的舞台剧。旗袍下摆扫过波斯地毯,她弯腰捡起陆知屿方才碰落的茶盏,碎瓷片划破指尖,血珠滴在素白的瓷面上:"陆少爷,我该回去了。"
陆知屿的瞳孔骤然收缩:"棠棠,你信我,我会......"
"不必了。"孟栖棠掏出绢帕按住伤口,微笑时眼角泛起水光,"今日叨扰,多谢款待。"她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还有陆夫人拔高的嗓音:"反了天了!陆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夜雨在公馆外肆虐,孟栖棠站在门廊下撑开伞。陆知屿追出来时,白衬衫已被雨水浸透,发丝贴在额前:"跟我走,我在霞飞路有套公寓......"
"陆少爷。"孟栖棠后退半步,伞骨上的水珠坠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坑洼,"我们本就不是同路人。"她摸出怀中小巧的银杏书签——那是他在书店送的,此刻叶脉间还凝着初见时的雨珠,"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陆知屿的手僵在半空。他望着孟栖棠转身走进雨幕,素色旗袍很快融进水色里,只剩伞面的青莲图案,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幅被墨汁晕染的荷花。身后传来母亲的啜泣声,父亲的怒吼声,而他满脑子都是孟栖棠转身时,眼尾那颗摇摇欲坠的泪珠。
深夜,孟栖棠蜷缩在阁楼的藤椅上。小桃捧着药箱要替她包扎伤口,却被她摇头拒绝。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照见书桌上摊开的《飞鸟集》——陆知屿写在扉页的字迹,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楼下传来父母的叹息,父亲的咳嗽声混着母亲的絮叨:"早说过,陆家......"
她抱紧膝头,将脸埋进膝盖。旗袍上还残留着陆公馆的雪松香,混着血腥味,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穿透雨幕,惊起一群寒鸦。孟栖棠摸出怀中书签,就着月光凝视那抹淡青的银杏叶,忽然想起陆知屿说过的话:"我带你去看真正的飞鸟。"
此刻,那些承诺都化作锋利的碎片,扎进她柔软的心房。她将书签夹进诗集,合上书页时,听见自己破碎的心跳声。原来有些鸿沟,不是爱情就能跨越;有些心动,终究要败给现实的冰冷。
第二日清晨,孟栖棠站在镜前。小桃捧着熨好的旗袍欲言又止,却见她取下珍珠钗,换上素净的蓝布头巾:"把这些都收起来吧。"她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阳,晨光里飘着零星的雨丝,"从今天起,我该好好帮父亲打理厂子了。"
陆家公馆内,陆知屿将自己锁在书房。书桌上堆满撕碎的婚约协议,还有那枚被他捏变形的翡翠袖扣。他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耳边不断回响着孟栖棠最后的话。突然,他抓起车钥匙冲出门,轮胎在雨地里打滑,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陆"字匾额——此刻,这个姓氏不再是荣耀,而是困住他与她的牢笼。
黄浦江的潮水拍打着堤岸,汽笛声呜咽。孟栖棠站在纺织厂的阁楼里,望着染缸中翻涌的靛蓝染料。纱锭转动的嗡鸣中,她仿佛又听见陆知屿在书店里的低吟,在花园中的轻笑,在雨中的承诺。但这些都已远去,如同被江水卷走的落叶,再无踪迹。
暮色降临时,陆知屿的车停在纺织厂外。他望着三楼亮着的孤灯,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方向盘上的划痕。雨又下起来,打在挡风玻璃上,模糊了他的视线。而厂房内,孟栖棠正专注地核算账本,窗外的雨幕里,她与他的世界,彻底割裂成两条永不相交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