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乔思轶考研失败,家里的氛围就开始变化了,安慰和鼓励的话术空空荡荡地落下来,什么海鲜扇贝、披萨、冰煮羊也纷纷出现在一张中国内陆家庭的餐桌上,异常的和气和用力过猛的晚餐让三个人之间的氛围更加僵硬。
筷子半靠在碗里,乔思轶一直低着头,刘海垂下来挡在眼前,她隔着黑色的帘帐闷头吃着米饭。
王芳夹了块扇贝放在她碗里,“亲戚朋友们都觉得你能考上,明年你表妹也要考研,都说你比你表妹聪明,到时候人家考上了,看看多丢人。”她接着在盘子里扒来扒去,又夹了一块最肥美的扇贝放在乔思轶碗里,说道:“这个肉多。”
乔思轶咽下嘴里的米饭,开玩笑一样轻飘飘地说:“那我就再考一年呗。”然后探身去夹离自己最远的上海青。
“不可能。”王芳把那盘上海青端到乔思轶面前,语气冷淡。
乔思轶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王芳,“妈妈,我是真的打算再考一年。”
“你能保证明年一定考上吗?”王芳把碗锤在桌子上,食指敲击着木桌,指甲的发出的敲击声沉闷又焦人。
总是要保证保证,从小到大要她保证考一百、保证考四中、保证考好大学,一旦下了保证,面对结果的时候总要比平时承受更多的压力。乔思轶每次都不得不在开始前口出狂言,导致等待结果时更加心虚。
“你觉得这种事情听我的保证有意义吗,难道我保证了,人家就让我上了?”乔思轶有些不耐烦。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在家里窝一年,再没考上,再窝一年,窝一辈子?”王芳听到这话突然激动起来。
“明年没考上,我就去上班。”这话是承诺,也是乔思轶为自己争取的最后一线生机。
“明年再没考上,就没公司要你了,人家现在都要应届生,这个时候很关键,你不抓住就又慢了一步,一步一步慢下去,就跟不上社会了。”王芳拿筷子焦急地敲着碗口,上身也着急地弯下去,不断贴近桌面。
乔思轶很惊讶,平时那么重视女儿发展的妈妈为什么会不支持这个选择,刚刚不是她说丢人的吗,结果只有自己当真了。
“上海青有点老,下回还是我来炒。” 老乔冷不丁插进来,拽开了话题,王芳顺势跟上,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又唠回了家长理短。
架还没吵起来就不了了之了,就像耸动了一个月的火山,所有人都以为它要爆发了,隔壁村民一盆水给浇熄火了。
乔思轶看出王芳心意已决,只是她不明白,从小到大,王芳最爱张扬的就是乔思轶的成绩,最爱打听的就是谁家的孩子考了什么大学。现在第一个出来阻止她往上爬的也是她,甚至一点动摇的机会都不留给乔思轶,她到底想要什么?
剩下来的几天家里都变得格外安静,直到临走的那天早上,争吵再度爆发,却不是为了考研。
是为了那两个丑橘子。
乔思轶一遍一遍把这些东西从包里扔出去,王芳又一遍遍塞进来。
“我的书包都要撑破了!”
“你放心,撑不破,质量好的很。”王芳又把橘子往下按,塑料袋哗哗作响。
“我不差这两个橘子!”乔思轶捏着塑料袋的上端,把橘子又提了出来。
“高铁上的水果多贵,饿了你吃什么?”王芳瞪了她一眼,从她手里夺回橘子,又按了回去。
王芳用力拽了拽卡住的拉链,“嗞啦”一声合上了书包,两个橘子实实地顶在帆布上,凸了出来。
乔思轶又抢过书包,王芳立马捉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包的拉链,凌厉的眼神戳破了思轶的懦弱。两人刚开始还只是单纯吵着吃不吃饱的事情,到后面王芳只是想看到一个服从的结果。
乔思轶又气又恼,眼泪在整张脸上横窜,自尊被王芳碾得粉碎,却还是窝囊地背着这个紧紧胀胀的书包上路了。
盯着桌上的那两个橘子,早上的羞恼又一次在脑海中尖锐起来,她抓起一个橘子,发现底部已经凹陷下去,黏糊糊的汁水渗出在橘皮表面,刚刚在地铁站的时候,橘子已经滚烂了。
“啪”的一声,橘子直直地被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乔思轶擦了擦手,换了套干练的运动服,收拾起包里的东西。除了橘子还有半块牛肉、半只烧鸭和一包老式爆米花,乔思轶一个一个拎出来,她都不知道这些是王芳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她把桌上的吃的推到一边,放上电脑,刚打开屏幕,一整面晶亮的蓝色刺痛了眼球。去年她和朋友们商量毕业前一起去一趟赛里木湖,于是她选了一张极为鲜亮的湖景图当壁纸,当作提醒,也当作盼头。
她们商量好了租几辆车、走哪条线、打卡哪个网红点、穿什么样的衣服最出片,但从年初开始,有人就表示自己去不了了。
实习、二战、论文、项目……
最后,只剩下乔思轶一个人了。
现状总是会和计划有所出入,乔思轶也从来没想过,没考上研的大四下会是什么样子的。
垃圾桶里破裂的橘子渗出越来越浓的清香,她突然很厌恶过去王芳对她了如指掌的人生,她总是习惯把自己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向她交代,每天吃了什么、几点睡的、去了哪里。
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在她的注视下完成,那些风平浪静的时刻,其实都曾悄无声息地经过了一遍同意。她想要撑开身体外面那层透明的薄膜,直接和世界接触,无论结果好坏。
这次新疆的旅行,她没跟王芳汇报。
一周后,乔思轶一个人背着包再次踏上了火车,如愿坐在了湖边,眼前的蓝色澄净又神秘,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气息。
她侧着脑袋,看见一个穿着浓红色长裙的女孩顺着山坡跑下来,抱着一大捆橙红的杜鹃花,边跑边回头微笑。
山坡的顶端站着另一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相机紧贴在脸上,左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宽檐草帽,右胳肢窝夹着一件驼色冲锋衣,她挤着一只眼睛,不断喊着:“再笑一下,再笑一下。”
长裙的女孩一路跑到湖边,手里的杜鹃花经不起震动,簌簌掉落一路。
乔思轶呆坐了一会儿,再回头看的时候,山坡上的人已经变成了两位手拉着手摆出展翅飞翔姿势拍照的阿姨。
她起身绕着湖边闲逛,周围几乎没有什么人,她拿出了耳机挂在耳朵上,放了首轻松愉快的歌,脸上不自觉地漾起微笑。
忽然有人拍她肩膀,她吓了一跳,立刻收起神经质的笑容,转头看见四个男生站在她身后。
王西筑正对着她,手里捧着一束杜鹃花,橙红色的,花瓣有些残缺。
“乔思轶,真的是你?”他扬着眉毛,脸上的表情比实际内心还要惊讶。
王西筑和乔思轶原本都是新闻社的社长,大三的时候乔思轶退社了,后来两人在学校都没碰见过。
其他三个人很统一地抬起胳膊,乖乖挥舞着右手。
“我们早就看见你了,但又不确定,追了一路,你走得太快了。”王西筑接着说。
乔思轶也挥手和他们打打招呼,然后指着王西筑怀里:“怎么还抱束花?”
“刚刚从一个女生手里买的,我们准备去喝奶茶,一起吧。”王西筑朝她发出邀请。
乔思轶点头:“好啊。”
在几千公里之外的蓝天旷野遇见鸽子笼里的邻居,让她觉得格外亲切。
他们进了奶茶店,店内大多是两人座的桌子,店员找了另一张桌子拼在一起,又搬来三个椅子,五个人整整齐齐坐在了一桌。
店员姐姐走过来推开乔思轶身后的窗子,放进一束冷白色的阳光,正好沿着桌上的杜鹃花斜切出一溜光明,沉静的光辉被橙红的花蕊一点,烧成了火热的赤金色,沿着对角线铺在空气中。
乔思轶正好坐在有阳光的一边,懒洋洋地看着菜单。
郭叙问大家想喝什么,由于看不懂那些别致的奶茶名,大家都说随便。
王西筑小嘴叭叭不停,一直和他的室友们介绍着乔思轶在新闻社有多优秀能干,虽然很多表达有些夸张,乔思轶也没拦着他,微红的脸颊暴露出害羞和掩饰不住的得意。
“所以你当时为什么退团,唐老师都那么挽留你。”王西筑抱着胳膊撑在桌子上,好奇地看着她。
“那时候准备安心考研,就放弃了。”
这个话题明显让乔思轶局促起来,她发觉自己的笑容已经干在了脸上,连忙偏头躲开王西筑的目光。
对于退团这件事儿,乔思轶一直有些愧疚。
大一刚进团,唐老师给每个人布置了一个采访作业,乔思轶采访的是北京市大学生自由泳亚军。
社团第一次开会,唐老师激动地拿着乔思轶的采访稿,欣喜地摇着手臂:“你们看到没有,这才是真正有深度的采访,乔思轶同学明显是把自己当作被采访者经历一遍比赛,才能问出别人想不到的问题,踩中被采访者的心理。”
在那之后,唐老师对乔思轶的偏爱越来越明目张胆。
社团换届之前,唐老师就内定了乔思轶,还给她配了个活跃气氛的助手,从大二开始,她和王西筑就逐渐担负起了社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唐老师教了乔思轶很多管理社团的方法,教她怎么上新闻,教她怎么做每年的新闻汇总,也总会带她做最好的项目,乔思轶大学生涯里三分之二的荣誉都和新闻社有关。
但是真的很忙,大学生活的三分之二也都是在社里过的。考研之前,乔思轶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向唐老师提出了退团的申请,唐老师很惊讶,多番挽留都没有改变乔思轶的心意。
她后来跟王芳讲这件事,王芳说她这叫过河拆桥。的确,唐老师花了两年时间培养她,她说走就走了。
下午的阳光西斜的很快,不过几秒钟的愣神,阴影已经没过乔思轶的指尖。
阳光晃在对面的王西筑身上,突如其来的滚烫晒得他有点刺挠,王西筑挠着手臂说:“你刚退团的时候,社里太混乱了,我的工作量一下子加了好几倍,主要是很多东西只有你会,后来唐老师一下子抓了好几个人学做新闻汇总。”
乔思轶咧咧嘴,但咧不开。
好在这时候郭叙抱着五杯奶茶过来了,准确的说是四杯珍珠奶茶、一杯葡萄果茶,他把果茶递给乔思轶,然后和室友们分了分奶茶。
王西筑又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新闻社后来的事儿,讲去年采访的那个学姐有多高多漂亮,大衣都裹不住的火辣,又说今年招了一个嗲嗲的学妹,每次问他问题的时候,都会缩着肩膀朝他一笑,轻轻甜甜地喊他学长。
讲到室友徐泽和李一辰都有点走神,只有乔思轶礼貌地听着,郭叙也一圈圈摩挲着手里的奶茶,好像听得入迷,随着王西筑的叙事节奏一会儿笑得眼睛弯弯,一会儿低头思考。
扯来扯去,临走的时候王西筑问乔思轶:“这周日,我们民宿附近有个音乐会,听说是旅行主题的,你要一起来吗?”
郭叙忽然抬头看向她,手里的奶茶也停止了旋转。
乔思轶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