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鲁诺看向我的眼神不带任何威胁的意味,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我看向那双清澈的绿眼睛,仿佛透过它看见了金发的乔鲁诺乔巴拿。
“如果你选择帮我,你会怎么做?”
“我什么也不会做——毕竟我不揭穿你,就已经帮了很大的忙。我想对你来说是这样吧?”
的确如此,眼下的情况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而乔鲁诺主动点破这一点,就像一个警告。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
“你总在反问我,就像个心理医生。这是不是说明你很不一般?”
“也许吧,”他无辜地看着我,“但你也是。”
“嘿,我可没反问你……”
“我说的是后半句。你也很不一般。”
无论乔鲁诺是从什么角度得出这一结论的,我都不想跟他再聊下去了。他现在才十岁出头,可我却觉得自己总被他牵着鼻子走,这感觉很不舒服。
我摆摆手,说我要走了,汉娜放了我的鸽子,我还得去找她呢。乔鲁诺微笑着目送我离开,说祝我一切顺利。得了吧,我看有他在我就永远都顺利不起来。
这回有了钥匙,我总算能以比较体面的方式进初中部了。我走进教学楼的侧门,直奔主题去找汉娜的教室。
屋里零零星星坐着几个人,汉娜坐在角落里,我站在后门的窗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正对着镜子摆弄头发,摆弄完又从包里拿出一支唇蜜开始涂,看起来丝毫没有即将大难临头的自觉。
我没有等她化好全妆的耐心,直接敲了两下门。汉娜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瞬间瞪大了眼睛,她手一抖,唇彩在她嘴角划下一抹突兀的粉红色。我朝她勾勾手指,示意她过来。
汉娜明显纠结了一会,还是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那样子就像是下定决心去赴死。我靠在墙边等她,看着她僵硬地挪过来,步伐尽量放缓,好像只要不走到我旁边来,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你今天有约会?”
我的视线扫过她精心打理过的发卷,最终停在她皱皱巴巴的衬衫上。她抖了一下,低着头不敢看我,完全没了第一次见面那副嚣张跋扈的架子。
“没,没有……”
“——那是因为什么不来见我?”
汉娜低着头,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走近一步,她就哆哆嗦嗦地后退一步,如此循环了几次,她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对不起,莉齐,对不起……请原谅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已经深深反思过自己了,求你……”
汉娜攥着我的袖子,低声下气地恳求着,跟昨天简直判若两人。我抬起手,她以为我要打她,下意识护住脑袋,但我只是抓住了她的衬衫下摆。我三两下解开那个难看的大疙瘩,又往上解了一颗扣子,将衣角在末端打了个对称的小结。
“你弄错了,应该这样系才对。”
从沟通的角度来看,这足够唬她一下,而且比直接打她一顿来得更有效。并且我也是实在看不下去那个难看的结,如果汉娜真有传闻中那么高的地位,那她真该更注意点外表才能让自己看上去更威严,至少该多看点时尚杂志。
汉娜完全被我的举动吓懵了。她看着那个结,磕磕巴巴地说谢谢——如果你还觉得自己是个“老大”,你就不该谢我。我拽着她的胳膊强迫她起身,看了一眼她用力过猛导致有些红肿的膝盖。
“我来找你并不是威胁,而是有事相求。如果我们能够‘合作’,我想我可以既往不咎。”
“当然,当然……!你想要什么?我愿意尽全力帮你……就算是我这个位置也好,我可以全都让给你,从今天开始,你才是我们的老大,我乐意帮你做任何事,怎么样?”
现在我真是搞不懂汉娜怎么在这所学校立足的了。难道就靠欺负小孩?我看着她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在心里直翻白眼:谁想坐你的位置啊?你手底下那两个家伙还不够丢脸吗?
我没再多浪费时间跟她周旋,直接表明了这次来的目的:带我去学校的总档案室,我需要我的入学档案。我猜汉娜意识到了什么,因为她上楼梯的时候哑巴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并且腿一直在抖。
档案室是锁着的,汉娜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出一个带标记的打开锁,看上去已经习以为常。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有全校的钥匙,所以才敢这么为所欲为。
“汉娜,”我怼了怼她的手肘,把她吓得浑身一激灵,“告诉我,你们平时是做什么的?”
“呃……”
“我没有给你不回答的权利。”
汉娜吓坏了,她推开门,恭恭敬敬地请我先走,自己则在我身后做起了解说:小到□□,大到班级的轮调,都有涉及到,她靠着家族关系能沾到的光多一些,因此也就成了这个领头羊。
不只是艾米莉和朱莉,小学部和初中部都有我们的人,这样出什么事都方便交流,她们两个只是跟我走得近一点儿,艾米莉比我们两个都高一个年级……噢,这个给你,在这儿。汉娜很快地把一个明显启封过的牛皮纸袋塞到我手里,看着我的脸色,又弱弱地补了一句:我把这个给你的话,你能不能就放过我们……?
废话,要不是看在她能在这方面帮上我的忙,我才懒得跟几个小孩纠缠半天——不过单从模式上来看,汉娜可能真有点做领导者的天赋。我懒得理她,走到旁边去,拆开封口的棉线,汉娜很识趣地后退了两步转过身以示尊重,尽管这档案很大可能昨天就是她亲自开封的。
我在窗台上取出档案,就在这时,袋子里滑落出一张照片。我疑惑地捡起它,那是一张有些泛黄的合照,背景在学校操场,看上去是小学的毕业照。我一眼看见莉齐罗曼在第一排的最右边坐着,她梳着两条辫子,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笑着看向镜头。
我本以为这只是张普通的毕业照,也许是作为纪念留下的,但当我看见照片左下角的拍摄日期时,冷汗顿时湿透了我的衣襟:1991年6月14日。这张照片距今已经过了整整七年。莉齐罗曼不止一次地来到这所学校,重复着她的恶行,很明显每个老师都认识她,但在我来到学校的这将近整整两天,没有一个人揭穿我。
我没敢再去想莉齐罗曼都在这所学校做了些什么,才让学校里的所有人默许这样一号人的存在。为了避免被汉娜怀疑,我迅速收起照片,将档案袋塞进衣服里,推开档案室的门。我走出去,却意外发现走廊里空无一人,简直安静得可怕。汉娜也意识到不对劲,她与我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我甚至怀疑自己失忆了,明明上来的时候楼层里吵得要命——正在我陷入自我怀疑的时候,汉娜先一步发现了异常。她拉过我,指着走廊另一侧的窗户,“嘿,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惊讶地发现楼下乱成了一锅粥。学生们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人群堆积在门口,就连教师也都挤在混乱的人群里。尖叫声,哭喊声,所有人混乱地叠在一起,怪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看着楼下的这一幕,玻璃上反射出同样惊恐的汉娜的眼睛。她攥紧了我的手,问我发生了什么,可我又怎么知道?从身体状况来看,我甚至要比她小上两岁,此刻却成了这位大小姐唯一的依靠。
就在此时,楼梯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的另一只手突然被攥住,用力往楼道的方向拉。我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一个满脸惊慌狼狈不堪的女学生,她死死拉着我的手不放。汉娜和我都被吓懵了。我想抽出手,却又被架住了胳膊,汉娜在一边往反方向拉我,却也无济于事。
“你们两个还等什么,快跑!还好我回教学楼看了一眼……再晚一点,你们就要被烧死在这儿了!”
她急了,更加用力地拉我的手,这让我更一头雾水了。我再次环顾四周,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烧死?”
“快点,快跟我走!咳……”
麻花辫的女学生咳嗽了两声,面色痛苦地捂住嘴,“这里的烟越来越浓了!出口已经被堵死了,再不走的话,我们三个都会死的!”
“烟……?你,你在说什么啊?”汉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抬起胳膊,颤抖着指向空荡荡的走廊,“你疯了!……这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我本来持和汉娜一样的观点,认为这女孩精神失常了,但她又条理清晰,说得头头是道:学校的仓库着了火,点燃了堆在一起的体操垫,火又烧到了电线,导致火势一路沿着线路迅速蔓延。
麻花辫女孩急得满头大汗,她说广播已经通知了全校师生立刻撤离,楼下发生了踩踏事故,已经有人受伤了——我又看了一眼楼下,除了拥挤的人群外什么也没有,没有烟雾,没有火光。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割裂感。
我和汉娜就这样被强行带下了楼。像是印证她的说法,我们跑下楼梯时,警报声再一次响了起来,随后传出了校园广播的提示音:
“紧急通知:东侧教学楼突发失火,火势较大,请全体师生立刻撤离,转移至操场空旷地带。重复,校园东侧教学楼突发失火,火势较大,请全体师生立刻撤离……”
像是为了印证什么似的,等我从广播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烟雾已经笼罩了我们,与此同时,原本平静的楼道里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汉娜尖叫了一声,她惊恐地看向我,虽什么也没说,但我也明白她眼神的含义:明明几分钟前这里还什么也没有。
“……通知……全体……生……教学楼……失火……请……全,立即撤离……空旷……全体……”
伴随着滋滋的电流声,播音员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以一种诡异的机械状态重复着单词,似乎是音响受到影响开始短路了,只有警报声依旧响彻楼道。
我脱下外套捂住口鼻,避免吸入太多呛人的浓烟,跟在两人身后一路狂奔。越到楼下视线就越模糊不清,到达出口,才发现这女孩说的全是真的:大门口一片混乱,先一步出去的师生早就把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人挤人地挨在一起。汉娜大喊着让开,可这里吵得吓人,根本没人听得见。
我越发觉得不对劲。学校的仓库怎么会平白无故突然着火,又那么恰好地点燃了最容易燃烧的海绵垫,再引燃电线?火灾必然会引起混乱,而趁乱混进嘈杂的人群中简直轻而易举。这绝不是意外事故,而是一场计划好的阴谋。
我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离开学校,比起逃学,这已经称得上是逃命了。我松开汉娜的手,努力往人群里挤,可这次即使仗着体型优势挤了进来,我也没能再前进半步,反而被前面人的衣服闷得快要窒息。
再这样下去不被烧死也要被活活踩死了,我费力地转头,已经看不见汉娜的影子——对不起了,毕竟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我悄悄放出替身,等自己钻进去后,这下我真是字面意义上地钻进地缝里了。我凭感觉往前跑,等到将近出了校门就迅速解除能力,开始大步狂奔。警报依旧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我下意识转头,看见黑色的浓烟从窗户中升起,笼罩着整座校园。
—
我回到公寓,顾不上别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向客厅,拨通组里的号码。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这甚至让我有些恐慌,生怕自己被盯上的同时组里也面临着同样的局面。
“你们怎么样?”接通电话的瞬间,我着急地问道。
一切正常。里苏特的声音很快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听到这个答复我总算稍微安心了些,但神经仍旧紧绷,我正要开口,里苏特却先我一步意识到了问题,他问我,发生什么了?
“……说来话长,总之为了防止身份暴露,我在学校的档案室拿到了档案,但情况不对,似乎有人先我一步调查到了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我被袭击了。有人在学校里纵火。”
“……纵火?”
“没错,火势很大,几乎整座学校都受到了牵连,大火引起了混乱,出口处发生了踩踏事故,要不是动用了替身,我恐怕……”
“不,”里苏特打断了我,“我疑惑的并不是这个。校园火灾的影响度很大,很快就会引起警方和社会关注,大规模纵火传播的速度更快,我并不觉得一场简单的绑架就能解决的事,组织会如此冒险。这不是热情一贯的风格。”
“可如果是谁的个人行为呢?万一真就是哪个为了站稳脚跟不要命的蠢家伙真的这么做了,谁又能预料到?……或者说,如果这是其他组织的手笔呢?那我就更不能再待在学校里了,再这样下去……”
“冷静些,伊莎贝拉。除了在逃的弗兰,其他组织目前还没有其他理由去干涉热情的事宜,这点你不必担心。至于你的生命安全问题——不如说,你比组织的所有人都要安全得多。热情需要的是活生生的你,而不是一个死人。”
里苏特的话点醒了我。热情为了得到莉齐罗曼,不惜派出乔可拉特这样强大的杀手,但即便如此,一切实验都只是乔可拉特的个人之举,“杀死莉齐罗曼”从来都不在任务目标的范畴中。这也是米拉吉娅会遭到敌视的原因——热情自始至终放在第一位的,都是让“我”,让莉齐罗曼存活。
可如果目标是活捉,又为何要冒险放这把火?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这行为都该算在严重失误的范畴。如果真的杀死了“我”,就算是让整座校园陪葬,到时也没办法交差。
我想不通。电话对面也陷入了沉默,显然里苏特正和我一样陷入了思考。我只好先挂断电话,从衣服里取出我保护一路的档案袋,往卧室走去。
霍尔马吉欧的公寓离学校不远,只隔了大概一条街,从卧室的窗户向外看,远远地能看见半个教学楼。我取出那张照片,举起来贴在玻璃上,想将照片中教学楼的背景和现在做对比,却意外发现了奇怪的一幕——刚才浓烟滚滚的场面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窗台上燃烧的痕迹也消失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揉了揉眼睛,确保自己没眼花。这太奇怪了。从学校逃出来时,燃烧的火焰和烧焦的墙面都历历在目,这么大的火,一时半会根本不可能凭人工扑灭,路上我也并没有看见消防车赶来。
就在我疑惑时,电话再一次响起。我小跑过去,拿起听筒,却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还好吗?”那是梅洛尼。
不太好。我诚实地说。你在据点吗?你是有什么别的事吗,还是单纯就想骚扰我一顿?
“我听到你跟队长通话了,所以我也给你打了一个,因为我想你可能需要……”他语气很随意,但我能听出他声音的反常,“——噢,我用的是自己的电话,不是组里的,你知道吗?”
“梅洛尼。”
我本来还在思考那场莫名其妙的火灾,他这句强调让我又无语又想笑,“我猜你又用药了,是吧?”
“我只是听说你被盯上了。我可以去帮你,现在就可以,怎么样?只要你需要——”
“我会通知你的,如果我真的需要的话……可现在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再说了,你现在这幅样子,你又能怎么找我?你骑车过来?”
“娃娃脸啊。之前给你处理伤口的时候,我留了你的血液样本。”
他无辜地说,仿佛这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感到一阵凉意爬上我的脊椎。回想当时我太过紧张,光顾着应付对话,甚至都没注意这家伙的其他动作。
虽然从实用角度来看这的确是善意之举,便于第一时间追踪我的位置,好在遇到危险时赶来支援,但这未免还是有点惊悚了。我谢绝了他的好意,并表示如果他打电话就是因为这个的话,那现在就可以挂了。
“别这样嘛,”梅洛尼听起来甚至有点失望,“其实我还留着你胳膊上伤口刮下来的碎肉,在威尼斯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你的身体很出色,娃娃脸一定能从中学到很多新东西……啊,没关系,我绝对尊重你的意见,我会等你愿意的。”
现在我觉得他打电话来完全是一场威胁。
“好吧,好吧,你最好先下楼去,把电话给里苏特。我听见占线的提示音了。”
我提醒他,可他全然充耳不闻,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当你需要的时候,就打我的电话,在响铃两声后直接挂断,我会明白的——噢,对了,你跟加丘他们两个联系过吗?关于老板让我们做掉的那个女人,她的身份似乎有点问题……”
梅洛尼再一次转移了话题,我听见他敲键盘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在监狱的档案做了加密。霍尔马吉欧今晚会前往圣维托雷监狱,调查纵火事件的相关资料,还有越狱犯的信息,而加丘会在外面接应他。”
霍尔马吉欧的确和我提到过弗兰的事,但也只是提了一嘴,我没想到过了仅仅一天他就会选择去冒这么一趟险,更没想到这俩人这么快就能一拍即合。我的眉心抽动了两下,直觉告诉我,重要到让老板亲自下令除掉她,甚至监狱都替她保守罪行,那个弗兰的身份绝不简单,
“我想这事他们两个就能做好了,你没必要再插手。”
凭我对梅洛尼的了解,我当然知道他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更何况你也知道他们去的是监狱,不是化妆舞会现场,要是不想米兰出现新的都市传说就好好歇着吧——娃娃脸的孩子可是普通人也能看见的。”
“不,我只是想感叹,你在监狱的所作所为影响至今,甚至跟现在巧妙的重合——你的人生已经遇见了两次大火,你是被火选中的人吗?di molto——我想我明白你总在说的「命运」是什么东西了!”
从他亢奋的语气里我判断出他完全嗑大了。我正思考是就这么晾着他等他自己清醒还是直接挂断,电话里却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杂音,他和什么人交谈了两句,随后另一个人接过了电话——那是里苏特。
“我猜测了几种可能,包括其他组织或者热情内部的混乱,但打给你时你的电话一直在占线。没耽误什么吧?梅洛尼跟你说什么了?”
“哈哈,没有……就是些抽血挖肉之类的吓人的事儿。我觉得他不太清醒。你的想法是什么?”
“……他怎么了?”
“呃……他不太清醒?”
里苏特突然不说话了。我顿时有些紧张,连着叫了他两次,可他还是没回答我。我站在原地,紧张地等待着他回话,过了许久,我再次在电流杂音中听见了他的声音。
“感谢你,这是个……意外的收获。我考虑了很多种可能,却从未想过这一点,这是一个新的角度。听着,虽然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需要你去思考,仔细地回想——任何细节都好,我需要你先确保你自己清醒。”
“……你在说什么?”
“伊莎贝拉,仔细想想,你所看见的那场大火,真的「存在」吗?”
老座机的杂音在此刻在我耳边分外清晰,我攥紧了听筒,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我脑海里还回荡着里苏特的话,存在,是的,存在——如果那场大火从始至终就是一场幻觉,那这足以解释后来我看见的所有景象。
可我感受到的温度,那些浓烟,全都是真真切切出现在我面前的,其他人的反应也和我一致,更何况还有人受了烧伤,如果是幻觉,那这一切又从何解释?
正当我思考时,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心中一紧,下意识挂断了电话,放低了脚步走向门边。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我够不到猫眼。也许这段时间里我已经适应了从新的角度看世界,但高度不够带来的不便始终客观存在。
敲门声再一次响起,我努力踮脚,仍旧未果,只好作罢。我把门拉开一条小缝,向外张望,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女佣制服的年轻女人,戴着口罩,提着一个大箱子。她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后笑眯眯地蹲下,“你好,小朋友,我来做上门家政服务——你家里的大人呢?”
“呃,你应该搞错了,我不觉得我们请过……”
“这是免费的社区服务,不会花太长时间的,我刚刚从楼下上来,”女人很自然地拉开门,“你一个人吗?我可以在这里陪着你,等你爸爸妈妈回来,怎么样?”
我刚想说不用,但她已经走了进来,将手提箱放在了地上。她蹲下,向上拉开卡扣,我本以为她会拿出清洁工具,但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清洁工具的确在箱子里排列整齐,但她首先从箱子里拿出的竟然是一个小收音机。
“我干活时习惯听广播,你不介意吧?”
女人看似询问我的意见,但手指已经按下了开关,“你有什么喜欢的吗,小朋友?我比较想听新闻频道。”
一阵电流声后,主持人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她将收音机摆在门口的柜子上,整理身后围裙的结,我看着她的背影,依旧心存疑虑。
“……今日下午两点十七分,斯坎皮亚区圣热内罗公立学校突发火灾事故,截至现在火势未有蔓延倾向。消防人员目前已赶到事发现场,火情已得到基本控制。现场伤亡情况……”
我浑身一震。几乎是同时,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近及远。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厨房,探身向窗外看,不远处学校的方向竟仍然是浓烟滚滚。
“唉,多大的火呀,可怜的孩子们……”
女人整理着袖扣,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开始工作了。小朋友,我可以借用浴室吗?”
我没回答,而是紧紧地盯着她的背影,从她梳得一丝不苟的两个发髻一直到遮住脚踝的裙摆,这女人看似毫无破绽,但我坚信一定有什么与她有关。命运这个爱捉弄人的家伙已经提醒过我不止一次: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都彼此相连。
女人从水桶里拿起浸湿的拖把,开始打扫地板,她始终背对着我,从卫生间向后退,清理着地板上的灰尘,拖把在地面上铺开一层水渍,我看着她身后留下的脚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是的,这一切都有迹可循。
“站住。”
我叫住她,屋内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剩新闻主持人的声音依旧在房间里回响。女人停住了脚步,随后她示弱似的举起双手,自然地转身,“怎么了吗?”
“你说你刚从楼下打扫卫生上来,可你的鞋底沾了草叶。这四周都是居民区,要想留下这样的碎草叶,只有一个地方——你去了圣热内罗,经过了学校草坪。你根本不是什么家政工人,你去学校放了火,再一路跟随我到这里。我猜得对吗?”
“小朋友,你在说什么?”
女人无辜地扶起倒在地上的拖把,放在墙角,“草坪可是到处都有,你在编奇幻故事吗?”
“从刚进门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看上去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并且我们素不相识,但我始终在观察你……就算鞋子上的草叶只是一个巧合,也仍旧有一点出卖了你。”
我快速向前,一把攥住那女人的手腕,“——你戴手表时有注意到这一点吗?你的表盘是向内的。这并不会在你打扫卫生时帮到你什么,要看时间也非常不方便,在任何时候都是,但只有一个例外——在你持枪的时候。你是左撇子,对吧?”
我们四目相对,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紫色眼睛里带着某种情绪,那不是惊慌,而是坦然,甚至带着些许嘲弄。
“如果我的猜测正确,我想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你敢不敢摘掉你的手套?”
我看不见她口罩下的表情,但我看见她上挑的眼睛弯曲起来,她竟然在笑。女人缓缓地摘下左手的手套,动作轻柔而优雅。我暗暗攥紧了拳头——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只手的小指呈现出向外的畸形,同时食指有一块硬茧。
这表明她用枪。这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家政工人,她是□□杀手。
“不错,真是好样的,罗曼——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女人笑着鼓起掌来,她扯下口罩,抬手整理耳边垂下的头发,“所有人都说你天赋异禀,我倒想见识一下,果然,这下我明白为什么带走你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了——不过我一向喜欢挑战,这好极了。太过简单的话,人生就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被我揭穿了身份后这女人甚至直接演都不演了。她很明显是组织的人,但组织下达的任务应该是绑架,她非旦没有偷偷行动,反而嚣张到直接在我面前自报家门,这不禁让我怀疑她是否有什么绝对制胜的秘诀。
这个怪人。我警惕地瞪着她,她摊开双手,“——很可惜,看来你不认识我。需要我自报家门吗?米拉吉娅不允许你跟组织的其他人有来往吧?帕尔米贾娜,这是我的名字。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我的确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我知道米拉吉娅。再度提起这个名字让我有些恍惚。她只是众多因莉齐罗曼而死的人其中的一个,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莉齐罗曼引起的这场腥风血雨,究竟要追着我不放到什么时候?
“你的观察力非常敏锐,推测几乎完全正确,但依旧有一点小小的差错。”
帕尔米贾娜俯下身,笑着用她关节分明的手抚摸我的脸,“——像你这么出色的孩子,我怎么会舍得放火烧死你呢?”
火灾是不可控的,严重起来必然会导致人员伤亡,而我也可能出现在死亡名单中,并且毫无隐蔽性可言,用这种方法显然是不合常理的。我呼吸一滞,看着帕尔米贾娜的脸,再次想起了里苏特的话:我所见到的那场大火,是否真的「存在」?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那是一场幻觉。如果学校里自始至终一切都从未发生过,那么幻觉又是从何开始?今天所经历的一切片段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朱莉,艾米莉,在天台和乔鲁诺的对话,汉娜,档案里的照片,奇怪的女学生——那段广播。
档案室里没有连接广播,因此我和汉娜先前并没有受到影响,而正是我们离开档案室,听到那段广播后,一切才开始发生。没错,这是一场群体的幻觉,而那段含有火灾信息的广播正是导致它的关键。
“那场火是你为了引我离开学校而制造的假象,对吧?你这招很精明,当然也很卑鄙。”
“对也不对哦。小罗曼,那场火对你来说,究竟是「假象」还是「真实」?
帕尔米贾娜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新闻频道的插曲和消防车的警笛声此时形成一种微妙的二重奏。我们几乎是同时看向柜子上那台小收音机,而她抢先我一步,当着我的面转动调频旋钮。在收音机的杂音里,一切归为平静,新闻广播停止的同时,窗外的警笛声也消失了。这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
“再好好想想吧,聪明的小罗曼,需要我再给你点儿提示吗?”
“你这家伙——”
“嘘,嘘……”帕尔米贾娜的食指手指覆上我的嘴唇,她怡然自得,捏着旋钮的手指继续逆时针旋转。
“——思考可是很累人的。先来点儿音乐怎么样?”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