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灵素从吕季冬的心理诊所回来后,躺在床上,思绪如潮,难以入眠。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如此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内心,卸下所有的防备,暴露自己的脆弱。这种感觉让她既陌生又惶恐。
今天是父亲的一周年忌日,她特地从外地赶回来。祭奠完父亲后,内心的烦闷与压抑如影随形,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吕季冬的心理诊所。她还记得第一次去那里,尽管只待了一个多小时,却意外地获得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心静与安宁。
那个地方仿佛带着某种难以抗拒的魔力,悄然唤醒了她心底深处的渴望,促使她再次决定前往。她驾车驶入园区时,正值午后,初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地面上,整个园区显得温暖而宁静,既不炙热,也不冷清。
她清晰地记得他在406号房间。她轻轻推开那扇门,和上次一样,他依旧不在。屋内静谧无声,时间仿佛在等待中变得缓慢而悠长。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本《遥远的救世主》上。她走上前,拿起书,手指轻轻摩挲着封面,仿佛在与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打招呼。这本书她已经看过很多遍,熟悉到几乎能背诵其中的段落。
她本打算随意翻阅几页,却意外地被他的读书感悟深深吸引。字里行间记录着他对这本书的独到理解,字迹虽略显潦草,却蕴含着直击心灵的力量。
这本书,曾在她三年前经历人生巨变时如同一盏明灯,给予她无尽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是它支撑她度过了那段最黑暗的时光。
吸引她的并非丁元英与芮小丹的爱情故事,而是书中那句振聋发聩的话:“世上没有救世主,自己就是自己的救世主。”
她对芮小丹的结局并不感到惋惜,因为她仿佛能读懂芮小丹的救赎之道。同样,当芮小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给丁元英打电话,而丁元英在电话中沉默不语时,她也没有感到困惑或不解,因为她深知丁元英最懂芮小丹。
她迅速翻到芮小丹在死前给丁元英打电话,丁元英沉默以对的那一章,想看看这个男人对此究竟有何见解。
只见书页旁边的空白处,写着这样一句话:“芮小丹实践了救赎之道在于自身,而丁元英理解、尊重并支持了芮小丹的实践,我为她们俩感到高兴。”
那一刻,她心中涌起一阵被深深理解的欣喜。在这个世界上,能理解芮小丹选择的人寥寥无几,而能读懂丁元英举动的人更是几乎没有。唯独他们两人,精准地领悟了书中两人的选择。这种共鸣,让她的心头掠过一丝喜悦。
或许是这种偶然的共鸣,或许是他心理咨询师的专业素养,又或许是她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出口,甚至可能只是命运的安排——那天,她在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面前,毫无保留地哭了一场。
想到这儿,她不禁淡淡一笑,仿佛在说:“原来,我这样的女人也会流泪啊。”
夜已深,四周愈发寂静,她依旧无法入睡,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审视着自己的性格。是啊,我这样的女人,似乎与这个世界的主流格格不入。
她一直觉得自己符合INTP的描述——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周围的人这么看待她,她自己也深信不疑。她几乎从不轻易流露情感,共情能力仿佛也早已沉睡,总觉得难以真正感知他人的喜怒哀乐。
即便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她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她一身黑衣站在墓碑前,面对着那些同情与怜悯的目光,内心却如同一片荒芜的沙漠,怎么也挤不出眼泪。那一刻,她突然明白,真正的悲痛是无形的,它深藏于心底,无法用眼泪来衡量。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说她冷漠无情,但她不在乎,也不想辩解——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辩解。她从来不是那种擅长与人争辩的人,也不屑于去迎合别人的期待。
在某些时刻,她宁愿自己是个没有情感的机器人,甚至希望别人也把她当作机器人——因为那样,就不必去处理那些复杂的情感,也不会被情感所束缚。
对她来说,情感就像一片无法掌控的汪洋,而她渴望的是一个可以逃避风雨的避风港,让她得以暂时喘息。
然而,对父亲的感情却如同一股潜藏心底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涌动,使得她原本渴望的避风港也无处遁形,再也无法为她遮风挡雨。
尽管她曾经也将那些痛苦的往事深埋心底过,但父亲的离去却让这一切如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
她对父亲的情感,就像一片布满暗礁的海域,既有深深的眷恋,也有难以释怀的怨恨,这一切都源于父亲曾经的所作所为,源于她那不幸福的童年。
这种矛盾的情感,让她既渴望逃离,又无法真正割舍,仿佛被无形的锁链紧紧束缚。
她从椅子上起身,缓缓踱步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窗外的世界仿佛被初夏的薄纱轻柔覆盖,沉静中带着一丝温润的气息。
月亮亮闪闪地高挂天际,洒下银白的光辉,为大地披上一层梦幻的轻纱。星星稀疏地散落着,闪烁着微光,仿佛在夜幕中轻轻眨眼,这样的夜色,她已许久未见。
并不是因为月亮和星星不常有,而是她很少这样凝视窗外。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她通常是躺在床上,随手拿起一本书,让文字伴她度过漫漫长夜。而今晚,她却莫名其妙地打开了这番天地。
这座别墅区没有其他地方那样璀璨的霓虹灯,只有几处昏黄的路灯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仿佛是夜的眼睛,静静守护着这片宁静。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清香,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清脆的虫鸣。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悄然滑过凌晨两点,但她依旧没有一丝困意。
她又一次拿出父亲的遗物——他的手机,在过去的一周里,每当失眠的夜晚,她总会不由自主地翻看手机里那些记录着父亲过往的照片和信息,父亲已经离开一年了,但思念和痛苦却愈发沉重,让她无法专心做任何事。
这部手机,是三年前在他57岁生日时她精心挑选的礼物——一部定制版的iPhone 13 Pro黄金版。
它价格不菲,当时她费尽周折才购得。
她本以为,父亲不会真正去使用它,因为他总说苹果手机用起来不顺手,这一点她一直很清楚。
因此,她买这部手机,本意是送给父亲当作一件艺术品或收藏品,而非日常使用的工具。但她从未想过,父亲竟然一直在使用。
看着那些父亲发给自己的聊天记录,她不禁感慨:世间的事总是如此奇妙,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天意在牵引着一切。
如果不是因为两周前她偶然拿起父亲的手机,她不会知道他如此热爱戏曲,也不会走进吕季冬的心理诊所。
那天,她对父亲的思念达到了顶点,痛苦无处发泄,她突然想要更深入地去了解父亲。以往,她从不过问关于他的一切,即使在他逝去后,她虽然痛苦,但依然没有想要去了解他,她以为对他已足够了解。
于是,她打开了父亲的手机,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对父亲竟然如此陌生。
这种渴望了解父亲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她决定去看一场父亲最爱的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去感受父亲的心境,寻找一种与父亲建立联系的方式。
也是在那一刻,她通过父亲的手机,想起了父亲曾经向她推荐过的心理咨询师——吕季冬。
那时候,父亲的病情还算稳定,只是偶尔犯糊涂,时常记不清人。她虽然工作繁忙,但好在两座城市相隔不远,她总能抽出时间频繁地回家探望父亲,不至于让自己疲于奔命。
那段时间,她过得异常压抑和痛苦,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总是表现得无比坚强。然而,父亲似乎还是察觉到了她内心的挣扎。就在一次她返回工作城市后,父亲给她推来了吕季冬的微信,并留下一句话:“有空了找他聊聊吧,他是心理咨询师。”
那时候,她刚经历了一场所谓的“吵架”。说是吵架,其实她根本无力招架。她向来不擅长争执,更害怕与人发生冲突。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她只能被动地承受,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刺猬,竖起尖刺却不知如何反击。她的心情因此变得异常压抑,仿佛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让时间慢慢抚平内心的波澜。
看到父亲发来的微信,她只看了一眼,便左滑删除了那条消息。她本就不喜倾诉,也从未向人袒露过心声,显然父亲的推荐对她毫无用处。
熟悉她的人都觉得她冷若冰霜,全无女人该有的柔情,他们说她对亲人冷漠,对此,她从未辩解过。
人们总是期望别人能活成和他们一样,用热烈的方式去表达情感。但她并非不想,而是真的不会,这一切都源于她的性格使然。
乐灵素倚靠在窗边,静静凝望着外面的夜景。时间仿佛变得缓慢,月亮已经悄然移动,比之前看起来小了一些,但光线却愈发清亮。
她思绪飘远,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过往的画面。以往,每当遇到问题,她总是选择逃避——逃避与父亲的相处,无论读大学还是工作,都去其他城市;逃避无谓的争吵,用沉默熄灭战火;逃避那些不愿面对的过往,用繁忙的工作麻痹自己。
而如今,随着对父亲的思念与悔意愈发浓重,她再也无法继续逃避,不得不直面内心,重新审视那段对她影响深远、难以释怀的童年和原生家庭。
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她的童年如风般呼啸而来,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他的父亲曾是海军,一名英姿飒爽的少校校官,90年代却毅然辞去军职,南下投身房地产。凭借着过人的勇气和些许运气,他迅速积累了巨额财富。然而,这看似光鲜的成功背后,却并未给她和母亲带来多少真正的幸福。
小时候,她总觉得父亲是家里的过客,他早年丢下母亲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拉扯她和哥哥,后来即便回到家,也是大男子主义作祟,争吵几乎成了家庭生活的常态。
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父亲单方面的欺辱。母亲性格温柔,厨艺精湛,本是贤良淑德的好女人,却屡屡遭受父亲的呵斥。
他全然不顾及母亲的面子,似乎母亲根本不值得被尊重。在外人面前,他更是毫不留情地大声训斥母亲,言语像尖锐的钉子,一根根狠狠钉进母亲的心头,也让母亲的尊严荡然无存。
而摔东西对他来说更是如同家常便饭,每一次摔打都像是在母亲破碎的心上再添一道伤痕。母亲的委屈与痛苦,在那些瞬间被无限放大,却只能默默忍受,无处诉说。
她害怕极了,每次面对那样的场面,只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泪水止不住地流。然而,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恐惧和痛苦,仿佛她是不存在的空气。渐渐地,她不再哭泣,因为她明白,哭没有任何用处。
长大后,她对父亲始终爱不起来,甚至心存畏惧。在她眼中,母亲是个可怜的女人——做得一手好菜,性格温柔贤淑,却饱受父亲的欺凌。
而最让她难以释怀的是,他对那些朋友、兄弟却总是特别好。即便是自己的亲弟弟骗了他的钱,他也未曾发过火。
这鲜明的对比,让她心中充满了愤怒与不解,也让她对父亲的怨恨愈发加深。似乎在父亲的心里,母亲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每当父亲训斥完母亲,离婚二字总是母亲口中念叨最多的。然而,母亲最终还是没离成婚。她总觉得,是自己的存在拖累了母亲,让母亲无法摆脱这段不幸的婚姻。
在这个家里,她从未真正感受到过温暖。尽管母亲给予了她无尽的爱,但那只是母亲特有的温柔,她内心真正渴望的,是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充满和睦、相互尊重、彼此关爱的家。
她从未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过,一次都没有。她无时无刻不在渴望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高中一毕业,当父亲提出送她去国外留学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不愿再见到父亲,不想与他争吵,因为在他面前,她总是感到压抑和紧张,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无比沉重。
学成归来后,她接管了父亲在另一个城市的房地产产业。原本,她打算去父亲的大本营——南方发展,但因为放心不下母亲,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家不远的邻省。
在她的记忆里,父亲从未给过她特别的关爱,脑海中充斥的全是父亲训斥母亲时那副狰狞可憎的面孔。直到一年多前,父亲突然病倒,整个人变得痴呆,眼神呆滞,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那时,她才敢近距离仔细看看他,也正是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父亲也有几分可怜。
他的病起初靠药物还能维持,医生明确告知必须严格忌口,不能吃肥肉,也不能喝酒,否则病情会恶化。然而,他却完全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地非要喝酒吃肉。
一旦别人拒绝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会大发脾气。但奇怪的是,那时的她竟然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他的脾气了,在她眼里,他就像个任性的孩子,她呵斥他,他居然会乖乖听话。
然而,当她回到自己工作的城市后,家里再也没有人能管得住他。他依旧我行我素,继续喝酒吃肉。最终,当他再次被送进医院时,医生无奈地告知,器官已经严重衰竭,无力回天。那一刻,她怔怔地站在病房里,认真地为他擦手擦身子,仿佛这样能为他减轻一些痛苦。
当那一天下午来临,医生说她父亲可能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的时间。她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声音轻柔而坚定地告诉他不要害怕,那边的世界很美好。
她努力描述着那边可能有的美好事物,试图给他一些安慰和希望。父亲似乎听懂了,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便再也没有了反应。
她的手紧紧攥着,不愿松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父亲。哥哥费了好大的劲,才强行把她拉出了病房。
离开病房的那一刻,她的世界仿佛崩塌了,她跌坐在墙角,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也就是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这么爱父亲。
她想哭,想放声大哭,可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悔恨如汹涌的潮水般向她袭来,一波又一波,将她淹没。
她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没有一直陪在他身边,监督他,照顾他。如果她能一直在他身边,不让他喝酒,不让他吃那些不该吃的东西,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恨自己的不孝,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这种深深的悔恨和自责,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地割在她的心上,让她痛不欲生。
她一直怪父亲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怨恨。尽管每次他过生日,她都会精心挑选贵重的礼物送给他,但那句简单的“爸,生日快乐”,她却从未说出口。
然而,当她看到他的身体静静地躺在太平间的那一刻,所有的怨恨瞬间变得微不足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恨有多深,爱和痛苦就有多深。
那一刻,她多么想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多么想再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笑容。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再也没有机会了。
窗外,太阳正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她的脸上。她不知不觉间已经靠在窗边将近三个小时了,思绪沉浸在回忆中,直到腿部的酸痛感将她拉回现实。
她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突然觉得,也许是父亲的在天之灵在冥冥中指引,又或许是他本就懂得自己这个女儿的心,所以才给她推荐了吕季冬。这个人,就像父亲派来拯救她的天使,让她能够毫无顾忌地哭出来,将那些积压已久的情绪释放一些。
今天离开他的心理咨询室时,她由衷地对吕季冬说了声“谢谢你”。对于父亲,她的感情一直都很复杂——有时候,她对他充满了深深的爱和思念;而有时候,怨恨又如影随形。这两种矛盾的情感曾让她痛苦不堪。
但就在吕季冬那儿哭后的那一刻,她仿佛突然释然了,真正接纳了父亲,也彻底放下了心中多年的怨恨。
“爸,我真的好想你。”乐灵素轻轻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对着窗外那轮初升的太阳轻声说道。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映出她眼中闪烁的泪光,仿佛父亲正在那遥远的天际,静静聆听她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