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趁热喝吧。”
无情丝毫没有怀疑,接过药碗。
陆有期几乎可以预见这位大捕头毒性发作、命丧黄泉的情形,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他此刻从未有过的专注,视线紧紧跟随无情端着药碗的那只手,已然注意不到周围的声响。
或者说注意到了,他也无意去理会。
正常来说,他的计划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然而事情就开始不正常了。
嘭——
突然,伴随着一声巨响。
一道赤色的身影破门而入,陆有期条件反射般地后退数步,紧握藏于袖中的指尖刀。
然后那身影嗖的一下就从他旁边飞过去了。
陆有期从空气中嗅到一股很浓的酒气,身体不由倒仰,迅速屏住呼吸。
“大师兄,你竟然能站起来了!!!”
那大汉紧紧抱住无情,语气不可思议中又带着惊喜。
无情的信中的确提及了正在治疗双腿,但追命其实没报什么希望,主要是这些年的失望太多了。
陆有期:“……”
无情手中的药碗因那大汉猛烈的撞击而坠地,药汁流淌,洒满一地,碎片在阳光照射下泛着刺眼的寒光,深深刺痛了某人的双眼。
陆有期注视着与地面混为一体的药汁,袖中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
“咳咳。”无情轻咳几声,安抚性的拍了拍那人的背。
“好了,快松开我。”未曾预料到追命竟然来的这般,这般突然。
那汉子像是才反应过来周围有外人在,遂松开无情,冲陆有期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外·陆有期·人。
陆有期看着眼前这不修边幅的汉子冲他笑,他仿佛从里面看到了挑衅,只觉一股闷气堵在胸中,不上不下。
无情见陆有期眼神不善的盯着追命,又瞥见地上散落的汤药,眼中闪过一丝歉意,道:“陆兄,此乃我三师弟,江湖人送外号‘追命’,今日之事,实为抱歉,望陆兄海涵。”
追命也显得有些尴尬,自从得知无情的消息,他快马加鞭,一路不停歇地赶来。刚在村外打听到无情在此,便兴奋地施展轻功,一路横冲直撞,见到无情平安且双腿痊愈,激动之下却未注意到无情手中捧着药碗。
想来是那小兄弟辛苦熬制的汤药,被自己一下子打翻在地,也难怪对方不悦。
“陆小兄弟勿怪,是在下莽撞了。”追命冲陆有期爽朗笑道。
无情的信中提到过陆有期,知道他是孙老神医的亲传弟子,数次救大师兄于危难间,故而他一见面便认出来了,且好感颇高。
陆有期心中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趋近,指尖刀已然弹出。
这时对方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诸位弟兄们和六扇门金九龄都在后头,一刻钟后就能到,届时我们一同返回京城,我请客赔礼,陆小兄弟到了京城与我切莫客气。”
陆有期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原谅他了。
虽然感觉自己快要厥过去,却还是强颜欢笑,向对方拱了拱手。
“追命兄客气了,在下陆鸣。”陆有期咬着后槽牙,语气中竟带有一丝颤意。
无他,被气的。
无情不是说他们得过一两日才能到吗?莫非是他在诓自己。
不知为何,陆有期竟有一丝想哭的冲动,若不是周围有人,他怕是早已落下泪来。
没出息的东西!
白当这么多年的杀手,每次一有不顺心的事就想哭。
还能把他们哭死不成吗?
陆有期暗骂自己,稳住心神,默默将指尖刀收了回去。
那些小喽啰他还不放在眼里,但无情本身的实力非凡,再加上同为天下四大名捕的追命以及近百年来六扇门的第一高手金九龄,即便陆有期已得三十年内力,强行动手之下,只怕未必能全身而退。
只因他们三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了,还都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底蕴深厚,后招应该也不少,而陆有期现在才多大?
不过此处地形复杂,他若想跑的话陆有期有信心他们一定追不上。
拼死干掉一个应该是能做到的。
他有些犹豫,却又实在不愿冒这个险。
言谈之间,金九龄率领手下赶到,小小的院落不一会儿便挤满了人,村民们屡次佯装路过,不断向院内观望。
只见那领头男子年纪约莫三十六七,目光炯炯,神情凛然,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沉稳如岳。
见到无情后,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环视周遭,似是要寻找那位神医的身影。
蓦然一瞥,与陆有期视线交汇,一时间竟一错不错盯着他,在旁人看来甚是无礼。
陆有期是认识金九龄的,并且对他那点儿破事也是一清二楚。
江湖中声名鹊起的绣花大盗。
奉老大之命他没少帮此人销赃,只是那时他是戴着面具与对方接触的,按理说他不应该认出自己才是。
莫非当捕头的观察力真有这么强?
陆有期心中疑惑,却也没上赶子打招呼,望着他看着自己愣住的模样,心中不由不喜,面上也带出几分。
无情见状,不禁皱眉。
“这位兄弟,我好似在哪里见过。”金九龄回过神来,走到陆有期面前,目光中带着探询之意。
陆有期心中一凛,袖中的指尖刀再次弹出。
这金九龄莫非想要拆穿自己,那就休要怪他鱼死网破了……
“敢问小兄弟可是姓陆?”金九龄发问。
“那又如何?”陆有期面色平静,眉梢微微一挑,语气桀骜。
本来不想杀你的,不过既然你主动来寻我的麻烦,那我陆有期也不惧!
合作对象又如何,难不成老大还会为了他把自己杀了不成?
最多受点罚,不痛不痒的。
金九龄嘴角一抽,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劲。
“莫非是你们做捕头的习惯,看谁都像罪犯?”陆有期虽然面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但语气却带着明晃晃的不善:“那你们可当真要仔细瞧瞧我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瞄向了对方的脖颈,心中计算距离,随时准备一击必杀。
无情担心的望向陆有期,刚想开口说话,嘴唇微启,终究未发一言。
这个时候说得越多反而让他多想,还不如不说的好。
心中却对金九龄的“试探”感到不满。
追命亦察觉到周遭氛围的异样,陆小兄弟对捕头似乎抱有颇多成见啊。
不过江湖人素来如此,他没被诸葛神侯套路入公门前,也是不愿与公门之人打交道,背后没少骂对方为“朝廷鹰犬”。
只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鹰犬的头头,命运的回旋镖正中自己眉心。
他将视线转向无情,只见对方缄默不语,似乎知晓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辛,于是打消了介入的念头,安安分分的看起戏来。
金九龄在陆有期的注视下,不禁感到一丝凉意爬上脊背,他努力按捺住内心的疑惑,从容笑道:“小兄弟误会了,我不过是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哦?”陆有期轻蔑一笑,反问道:“像陆小凤?”
总不能是“魔剑”陆有期吧。
金九龄瞪大眼睛,愣愣的点头,他与陆小凤是多年好友,常一起在青楼酒场赌局中厮混,关系很铁。
当然这是陆小凤单方面认为的。
刚刚他冷不丁一瞅,恍惚间还以为看见被剃了胡子的陆小凤,仔细一瞧,却发现此子年纪尚轻,浑身的朝气蓬勃桀骜意气打死陆小凤也装不来。
陆有期脸当时就拉下来了。
陆小凤他什么档次,配和我长得像,他像我还差不多。
陆有期一向自负清高,陆小凤的名号在他眼中不过尔尔。
什么风流大侠,探案高手,不过是个一见女人就走不动道还心慈手软的角色,岂能与他相提并论,长得像也不行!
他冷哼一声,眉宇间涌动着不满。金九龄的比喻,在他听来,无疑是贬低了他。
“算他会生。”陆有期道。
金九龄:“……”
其他二人:“……”
追命不可置信的看向无情,冲他挤眉弄眼。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狂吗?
“哈哈哈!!!”
金九龄忽地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手臂落下,重重地拍打在陆有期的肩头,眼中流露出欣赏:“好一个狂傲的年轻人,有趣,有趣!”
他真想知道陆小凤与对方见面的场景,此时的金九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坏主意。
若是能利用这少年的身份,驱使陆小凤做一些事情就好了。
不得不承认,陆小凤在交朋友这方面是有点水平的——都想坑死他。
有趣你个头啊!
陆有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心中倒尽了胃口。
装,继续装。
咱俩一起装。
要不是知道金九龄是个什么德行,他或许还真以为对方是个值得尊敬的武林前辈。
金九龄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芒刺在背,尴尬地放下手,轻轻握拳掩口咳嗽。
“若是你见到陆小凤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金九龄心平气和,端着一派长者之风,言道:“说不定你们俩还真是亲戚呢。”
陆有期对他的话表示一万个不信。
然而,不光金九龄这么说,就连无情也这么说,看来这陆小凤和他或许还真有什么渊源也不一定。
陆有期懒得纠结,这个想法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就瞬间抛之脑后。
他向着无情追命略一拱手,温言道:“诸位久违重逢,定有诸多话语要讲,我便不打扰了。”
话毕,未等几人开口,便转身离去,甚是潇洒。
陆有期猜的不错,他们几人的确有不少话要说,先前因他在场,几人都未提及。
追命轻抚腰畔酒葫芦,看向无情,不无尴尬地笑道:“这小兄弟挺有个性哈。”
无情看了金九龄一眼,没说话。
追命脸色突然严肃起来,正色道:“陛下已经下旨,让我等即刻护送栖霞城‘税金’回京城,不得有误……”
无情看着陆有期的背影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如今你们可有栖霞城贝家的消息?”无情问道。
自他坠崖以来,对外界诸事一概不知。
金九龄回答道:“栖霞城衙门的消息,无情兄坠崖不久,贝三公子与长乐帮帮主串通夺权,被贝四小姐反杀,不料贝四小姐被其手下暗算,重伤身亡,反倒是贝七小姐贝若霏捡漏继承了家主之位。”
追命感慨万千,摇头叹息:“世事无常啊,利益面前,即便是血缘亲情亦可能反目成仇,手足相残,实为人伦惨剧啊。”
金九龄撇了撇嘴,随后又看向无情,问道:“大捕头,你的腿真是那位少年所医好的吗?”
追命亦看向无情,显然,他同样感到难以置信,毕竟陆有期的外貌实在太过年轻,很难让人相信他年纪轻轻竟然会有这般高明的医术。
“正是。”无情斩钉截铁道。
追命心中暗自思索,心中后悔没有多和陆有期说几句话,攀个交情,毕竟有一个神医朋友就等于多了一条命。
他这出生就带着的内伤说不定也能……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这会让大师兄为难。
无情又岂能未曾考虑到这些,不过陆鸣的性格,他实在有些捉摸不透。
忽冷忽热,喜怒无常……当然,总体而言,陆兄仍不失为一位仁善之士。
他一直想找机会提及的,不过现在……无情心中摇头。
金九龄则有些跃跃欲试,他倒是真未想到这少年年纪小,本事还挺大。
闲谈之间,余晖似流淌的金沙,一点一滴沉入远方的山峦。
六扇门的手下已经在院子里架起了帐篷,准备的甚是周全。
无情从容不迫地给二人各斟了一杯李婶儿送的茶,动作美观流畅。
追命手捧茶杯,却坐立难安,不时眺望窗外,心中焦虑:这孩子怎么回事,都这么晚了居然还不回来。
这山中虎狼横行,地势险峻,夜间更添几分凶险。
无情看出他的心思,淡然开口:“他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