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儒拧眉道:“我们也只是道听途说,那郭尽没撑多久就一命呜呼,接他位子的只知姓屠,旁的底细无人晓得,连朝廷的谱牒上都没这号人。偏这家伙手段比郭尽还狠毒,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缺了娘养,视女人如眼中钉,挨家挨户搜,家里有女眷不卖的,直接上手抢。早些年异瞳女娘是抢手货,如今倒好,轮到孕妇成了香饽饽。”
温鑅眉头微锁,心中暗道:此事绝非表面这般简单。王枂那老狐狸,怎会随便安插个无根无萍的屠夫进来?他思忖片刻,沉声道:“我需往桉良城走一趟,探探情况。”
可一想到两个女眷,他又犯了难。阿姌非要去,古丽娜也凑热闹,说她那摄魂术兴许能派上用场。阿姌翻出腰间锦囊,从里头抖出任深留下的药丸,晃了晃,只剩两粒。二人分食后,瞳孔齐齐化作墨色。
陈儒第一次瞧见古丽娜这幅样子,围着她看了几圈,啧啧称奇:“这任深真是个神医!”
古丽娜换了身男装,五人收拾停当,当即摸进了桉良城。
才几个月光景,这城像是被翻了个底朝天。原先沿街晃荡的人笼没了影,不少铺子大门紧闭。可街上人却不少,脚步匆匆,皆朝西边涌去,像被什么勾了魂。五人合计一番,决定分头探听消息。阿姌与温鑅往昭华楼去,陈儒带着古丽娜和张黎随人流往西瞧瞧,约好之后在凭安堂汇合。
昭华楼前,二人刚迈上台阶,就被门童伸臂拦下。那小厮一脸倨傲,斜眼道:“可有身符?”
二人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门童撇嘴,指了指旁边的验资馆:“先去那领符。”
二人踏进验资馆,才知这地儿得凭财力换身份凭证。规矩还挺讲究,三年一校,破产就收回。亿万家财给金符,千万家财给银符,百万以下连个木牌都不配。温鑅摸了摸袖袋,掏出一张在云州时买精铁的流水单。
那账房接过,瞥了眼印信,又上下打量二人,眼神狐疑得像是怀疑他俩是冒牌货。半晌,他才不情不愿递出一枚金符,嘀咕道:“倒看不出,还是个肥羊。”
二人拿着金符进了昭华楼,门童立马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谄媚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楼内改了模样,昔日喧闹的大厅没了,换成一间间隔开的雅间,金台上那三间房却还在。二人又被请进了与眠雅间,仿佛两年前的光景重演。那时她是拼死逃出桉良的舞姬,他是高高在上的天霖少主,一场青楼假戏,竟叫这两人真动了心。
门童殷勤道:“二位贵客稍坐,嬷嬷马上来。”说完退下,留下二人独处。阿姌倚着窗沿,望着台子上咿呀唱曲的歌姬,不知和她一批进来的人现在都去了何处。她瞥了眼温鑅,见他淡然饮茶,呛了他句:“两年前你在这儿装正经,如今倒熟门熟路了。”温鑅耳根一热,刚要反驳,门吱呀开了。
一个女子推门进来,满身脂粉气熏得人头晕。她笑得客套,先寒暄两句,随即问:“奴家名唤绛袖,二位爷可是友人介绍来的?”
温鑅淡声道:“非也,路过此地,以为还是从前的昭华楼,想进来听个曲,歇歇脚。”
绛袖咯咯一笑,腰肢一扭:“自打屠爷接手,这楼早翻了新花样。原来的玩意儿还在,不过我们新添了些服务。”她将手中册子摊开在桌上,阿姌眼尖,扫到第一页,墨字赫然写着:“延年益寿之术:无限供应紫河车,佐婴童血。”她胃里一翻,险些呕出来。
绛袖却浑不在意,纤指翻至第二页,淡声道:“延续香火之法:代孕承嗣。”第三页:“雏姬养成之术:依客喜好,定点调教。”至第四页,语调愈发平缓:“取皮剔骨之法:活人供奉,皮骨尽为他用。”言辞冷漠,似述常事。
阿姌瞧得目瞪口呆,心头火起,恨不得当场掀桌。温鑅却不动声色,桌下悄悄握住她手,使劲捏了捏,示意她沉住气。他抬眼看向绛袖:“敢问屠爷是何方神圣?敢摆这么大阵仗,倒是个有趣人,可否引见?”
绛袖笑得花枝乱颤:“郎君莫逗了,屠爷日理万机,要是每个贵人都想见他,他一天得见上百号人,哪忙得过来?”
温鑅挑眉:“竟有这么多人购买这些服务?”
“郎君说笑,这些服务全是预约制的,像延年益寿之术,排到八月都满咯。”她掩嘴一笑,眼角细纹挤成一团。
温鑅佯作好奇:“既如此,可否带我们瞧瞧这些服务,再定下哪样?”
绛袖欣然应允,领二人出了雅间,往楼后走去。穿过一条幽暗长廊,尽头是个敞间,里头摆着几张石床,几个妇人躺在上面正进行分娩,床边铁架上挂满刀具,嘶吼间有婴孩啼哭,随即紫河车被剜出,丢进铜盆,婴孩也很快被抱离生母,送去了别处。有的难产的则被产婆手起刀落,剖开肚腹,强行取子,血水淌了一地。
温鑅眼疾手快伸手捂住了阿姌的眼睛,低声道:“别看。”阿姌已经全身发抖,手攥成拳,指甲掐进肉里,唯靠着温鑅才能勉强站立。他问道:“还能坚持吗?”阿姌艰难地点了点头。温鑅不动声色揽住她肩,二人又被领到另一处换血馆。
墙上架着一块玉盘,晶莹剔透,温鑅瞧着和任深的通脉玉有些许相像,果不其然,那刚生下来的婴孩血便是通过那玉盘注入到年老色衰之人体内。
温鑅心里暗道,这东西,非平常的医修敢用,莫非这屠爷与任深或清月谷有旧?
眼见阿姌脸色发白,温鑅婉拒了绛袖的指引:“够了,先不看了。日后若有需要,再来登门预定。”
绛袖见二人的行为和阿姌的反应,已瞧出她是女扮男装,自知二人并非诚心来做买卖的。她恭敬地将二人送出楼,临走前,阿姌忍不住回头问:“身为女子,娘子见这些场景就不觉刺眼?不怕哪天自己也成刀下之鱼?”
绛袖笑得凉薄,七分讥诮三分自嘲:“公子怎知我没在刀下熬过?奴家早年也是那落胎取血的一员,引胎早产,身子亏得再怀不上,才被抬上来伺候。”她眼底闪过一丝暗光,“我那孩儿死了也好,免得生在这吃人的世道。”
阿姌一愣,低声道:“对不住。”
“娘子不必道歉,又不是你害我们如此。这世道吃人,和我一同遭遇的女娘疯的疯死的死,我不敢疯,也不敢死。只要睁着眼,我就想看看,能不能等到太平那天。”
阿姌心头一震,由温鑅揽着出了门,忍不住道:“我原以为杀了郭尽,就能给这些女娘挣条活路。谁知郭尽只是这烂根子上结出的恶果,摘了一个,不挖根还会有下一个。动荡时候,最先遭殃的就是女人。”她眼底泛起迷雾,转头看他:“你说的刮骨疗毒,去腐生新,不破不立,真能让这世道好起来吗?”
温鑅轻拍她背,低声道:“会的,总会好起来。”他语气坚定,像是承诺。
二人赶到凭安堂,张黎等人已和张瑛汇合,见他们进来忙迎上前。古丽娜坐在里间,脸色苍白,身子抖得像筛糠,陈儒揽着她肩,手掌一下下搓她胳膊,低声安慰。张黎挠头道:“西边广场搞什么人屠游戏,只要掏钱,就能挑死囚的死法。场面血腥得紧,弟妹瞧了吓得不轻,一时缓不过来。”
张瑛上前一步:“少将军,昭华楼里啥情况?我们不够格,连门都进不去。”
温鑅揽着阿姌坐下,沉声道:“也都是些违背人道的新奇勾当。不提也罢。张瑛,你在这扎根多年,可知这屠爷来头?”
张瑛摇头:“属下从没听说过这号人。不过他上任那天,我远远见过一面。那人裹着黑袍,身形瘦高,脸上蒙着半幅铁面,只露一双眼睛,阴得像藏了刀锋,瞧一眼都叫人发寒。”
温鑅皱眉沉思,走到院中放了个飞鸢阁的信号。片刻后,一名风耳落地,玄衣罩身,落地无声。林鸢拱手道:“阁主有何吩咐?”
“阁内可有屠爷此人卷宗?”
林鸢摇头:“属下之前也对此人身份生疑,传信回去问询过,但目前还未接到任何回复。”
温鑅心下越发疑惑,命林鸢依张瑛描述画出屠爷大致模样。那画上之人,铁面遮颜,眼窝深陷,两眉中间悬针破印,瞧得人背脊生凉。
古丽娜盯着那幅画,失神道:“阿爹说那托克山军中的缙人也是一身黑袍,铁面遮颜,一双眼睛犹如鹰鹫。”
张黎拧着浓眉,粗手一拍膝盖,瓮声道:“雁过尚留痕,这姓屠的倒好,连个影儿都不见,飞鸢阁都摸不着他的底,莫不是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妖物?”
温鑅将那卷画轴缓缓收起,沉声道:“此画我带回中京,有一人那或能觅得些线索。”他复又抬眸,目光扫过林鸢,声线低稳:“玉坤山与中京近况如何?”
林鸢玄衣微动,语调清冷却条理分明:“半月前,朝廷以洵南惨案为由,欲取缔天霖山庄与郭帮。兵部员外郎张征奉命率兵围剿玉坤山,孰料抵达时,山中已人去楼空,连山脚农户亦举家迁徙,一户不留。苏长老于山门前立一木牌,上书‘不劳诸君费心,自行解散。勿念、勿寻’,张征无功而返,怒火中烧,放了一把火,烧尽前山。至于郭帮,似一夜间从江湖蒸发,其旧日势力范围已换了新主。这伙人行事隐秘,至今未查出根脚。”
温鑅听罢,心里似松了一口气。天霖山庄不费一兵一卒全身而退,算是近日难得的佳音。他心头那块巨石稍稍落地,眼底阴霾散了几分。阿姌因这个消息从刚刚的恶心中缓过神来,面色稍霁。
林鸢续道:“中京近日风声颇紧,一言堂频频上折子至内阁,言辞间提及重启用温氏,欲以之接替裴樊之位。”
此言一出,陈儒、张黎、张瑛等人皆是一震,血气上涌,眼底燃起炽热光芒。陈儒铁拳一握,战袍下摆微颤,沉声道:“少将军,若黑鹰旗重展,属下愿随您再战沙场,杀他个痛快!”张黎忙不迭点头,粗嗓嚷道:“我也去!自从安平军解散,我这把刀就没痛快过,如今总算能扬眉吐气了!”张瑛虽不言,眼中却闪着希冀,嘴角抿出一抹笑,似已见那旗帜迎风猎猎。古丽娜见丈夫壮志重燃,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担心战场上刀剑无眼,一颗心悬提着。
温鑅却不急着应,目光沉静如渊,缓缓扫过众人。他听出一言堂背后的玄机,低声道:“一言堂乃齐王之喉舌,龙脊山战事未启,便急着将温氏抬出,分明是铁了心让裴樊有去无回。此举看似恩赏,实则推温氏入权争漩涡。”他顿了顿,嗓音渐冷:“叛国之名,沉冤多年,如今清洗在即,然我欲诸位堂堂正正随我归阵,而非以叛将残部之名苟存。”
众人闻之,热血稍敛,齐齐点头,眼中多了几分敬服。张瑛低声道:“属下明白,愿等那日。”
温鑅复看向陈儒夫妇,语重心长:“陈儒,丽娘瞳色异于常人,若随我贸然入中京,恐招是非。我意你二人暂隐姓埋名,前往覃州安身。覃州乃齐王辖地,尚能庇护些许平民。桉良已成炼狱,不可久留。张瑛,你和张黎一起,设法将桉良的兄弟迁至中京,林鸢,飞鸢阁亦撤出此地。”
古丽娜靠着陈儒,轻声道:“我二人但凭少将军做主。”
林鸢虽听命却玄衣一抖,拱手道:“桉良虽险,然若无人留守,消息断绝,日后便成一枚废棋,外界何以知此地惨况?我即刻听命将大部队撤出桉良,我留下来。”他语气坚定,眉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倔劲。
张瑛见状,忙上前一步,抱拳道:“凭安堂其余兄弟迁往中京,我亦愿留下帮衬。飞鸢阁擅探情报,武功却薄,若遇险情,我与林鸢可相互照应。”
温鑅微怔,随即轻笑:“你二人倒比我还硬气。”他目光扫过林鸢与张瑛,见二人眼底皆是决然,遂点头道:“也好,凡事谨慎,性命为先。”
屋内话音渐落,众人离别在即,空气中不觉添了几分沉郁。阿姌似觉这气氛压得人心口发闷,墨瞳一转,忽地轻笑一声:“诸位倒是安排得妥当,一个个都有了去处,怎独独漏了我?既无人为我谋个归处,那我这孤雁儿,可不就只能随风而行了?”
温鑅知是她一贯的伎俩,轻咳了声:“自然是我在哪,你随我去哪。”
阿姌一顿,没想到在人前他竟也愿意说出这般话来,唇角微弯,眼波流转,装作又几分无奈般地瞥向温鑅:“既然如此,少将军既往中京赴那风云之地,我便也跟去瞧瞧热闹罢。左右你往何处,我便往何处,影随形动,总不至于教我一人落单。”
众人被她逗笑,屋内气氛一时松快。温鑅目光掠过众人,暗道:中京之行,屠氏之谜,温氏之名,皆待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