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朗明又让小满端了些点心出来,让三水吃着。在座位上待得习惯了,身子和话语便也比起初进院时些放得更开了。

    三水又开始同朗明说着河里边黑鱼的事情。说着自己在船边爬上高高的桅杆去看黑鱼。船板板上的伙计们扬起头去望着在桅杆顶端的三水,一只大黑鸟的样子紧紧附在上边。三水则扬起头望着天,天上挂着大太阳时候,溪流的水也更加干净些,能够看得清楚里面的那些小虾小鱼。先看一会儿太阳,再低头望到水面上,溜溜的黑鱼就出现了,在他的眼睛里飞快地蹿来蹿去,这也是三水发现到的黑鱼的一个新特点——能够在水里游得很快,跟长了翅膀一样。也难怪三水总不能轻易看到且抓到黑鱼,原是它们还有着这样的本领!天变得阴沉沉下来,黑鱼怕起大浪把它卷出了河里,于是,游得更深了些,叫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看到了。

    朗明听着三水告他在河边给人当伙计的事情,虽然笑着,眉毛却不明显地动了一下。他没有插入话题,也没有戳破那只存在三水被太阳晃了的眼睛里的大黑鱼。他只是面带微笑听得三水所告给他的那些事。朗明始终觉着,凡是能够讲得出来,且能够经常地重复着,且在后边的时日里能够越讲越得详尽的事物,那就一定能够存在的了。它或许存在于那条河里,或许存在于他阿爸的手掌里,也或许存在于三水的心里,人望到太阳之后的眼睛里。

    黑老二和草生歇够脚了,也给楚小姐送得茶叶,准备回家。黑老二提着空背篓,站在偏院门口“三水”“三水”的唤着。

    听得阿爸连连的叫唤声,三水再不能装聋。阿爸的声音里已经染上了些怒气,若再拖拉着不肯走,只怕才出了大红门就将受到阿爸的掌嘴。不晓得小满什么时候出了庭院的,恰逢这时也领着一戴着白色圆帽的女人从小道走了进来。

    “耶......小满什么时候出去的?”三水有些惊奇,眼睛忽而瞪大了起来,“原先还待在屋里的,怎地从外头进来了呢?”

    朗明笑了笑,他自然见得小满刚缩着身子故意从三水身后绕了出去,许是为了现在这样能够吓得他一跳。

    “许是你讲话入了迷吧。”朗明说。

    这边三水要被黑老二叫魂似的给吆喝走了,那边朗明也要被小满给带来的那个一身白衣的女人给唤走了。

    “我阿爸叫我了,我想我得走了。”三水说道。

    “嗯。明天见,阿水。”朗明把奶糖倒在三水白色火汗头褂子的大兜里,当然现在已然变成黄色了,“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哦,对了,看你喜欢吃这个奶糖,这些你就先装着,之后再给你带些别味道的糖。”

    “嗯。”名字怎么叫都无所谓,到底是个称呼。三水所在意的是明天见那几个字眼,为甚么是明天见?难道他能预料得到自己明天依旧是要上门来给他送些货物的?

    可是三水明天不消再来这了,他要继续在光溜溜的桅杆上,着手那一团团绳索拖拉的活儿。正当三水张开口准备告给朗明自己明天不上门来送东西时节,小满旁边的女人先行扬眉开了口。

    “莫不是同自己家心尖尖上的情人告别,哪个会像你这些动作。”那个一身白衣的女人说笑道,朝朗明挤了挤眼睛。

    “诶......这说的是哪门子话?我和三水挺投缘的,难得亲近了些,不行么?”朗明的手拍了一下三水的肩,把女人的说笑给驳了回去。

    “行行行。”女人知道争不过朗明的口舌,索性顺着他的话说着,“都依着你这个少爷的性子。我后边再消说些其他玩笑话,想必你也仍旧会给我说回来......那可真是无趣了!”

    “你别介意,她就是口直心快的性子。”朗明把手收回,别在身后,说着两人之间的悄悄话,“你也莫要生气......”

    “没,没气......”三水别过头,不看着朗明,心里一阵纠结,自己只是对不熟的人拿他打趣而生气。现在朗明于他而言不算不熟的人,是能同自己说很多话的人了。有了这样的交情,三水自然能够去谅解朗明对自己的玩笑,也能够对朗明周围的人比平常多些谅解。

    三水就是这样一个心性温良的少年,就像那条河水一样,心思如清澈的水,一眼就能望得到底,但想要眯起眼睛看得更清楚时些,水面便又抖动了起来,眼里的景色晃动着,又望不到底了。

    “我先回了。”三水走到黑老二身边,全然把一旁草生的挤眉弄眼给无视掉。

    朗明同三水摇了几下手,也跟着小满和戴白帽的女人进了屋子。

    “噫!”草生胳膊肘拐了一下三水,鬼祟地佝偻着身子,“你甚么时候同那个少爷有上这样的交情了......我瞅见他刚才还碰上你肩膀了......嘿,怎会恁地如此?嘿,那白面小少爷和你说了些甚么话语......”

    三水不喜好在别人跟前炫耀,何况是草生这样爱刨根问底的大嘴巴子,更是无心思可说。本想随意说上个几句,把草生打发了过去的,斜眼瞅见阿爸怨怨的目光,身子板刷一下直挺起来,索性半个字也不敢说了。

    若是让黑老二知道他原先是跑去河里玩水了,定会把那顿抛在河边边的巴掌重新拾起来往自己脸上呼。

    “哼,不过是些城里人爱炫耀的戏耍姿态。”黑老二耸耸鼻子,往泥地上揩了一把鼻涕,“别以为城里家伙看得起我们这些乡里巴子......没撒尿往地上瞅,还真不晓得自己的斤两了!”

    一介糙农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些裹脚老太太般尖酸刻薄。草生胆小的性子很容易的就被唬住,索性继续弓下身子,再不敢吱声了。

    没了草生在身边不住地言语,三水反到落个耳闲。却也没心思搭理黑老二那些个说不停的酸言酸语。因为三水同朗明说过话,喝过他给的甜水,吃过他给的奶糖,所以,朗明才不是黑老二口中的伪君子模样,也不是草生时常挂在嘴边打趣的柔弱小白脸。

    他是朗明,是那个笑起来很好看,能够听得自己讲话,会给自己甜糖吃的好人。

    只是隔着一层破旧布料摸着兜里朗明所揣给他的甜糖,且不必撕开包装放进嘴里,一股蜜意就融化在了舌尖上,捂得他的心也泛着热乎的甜。

    一路上净把黑老二和草生告给他的那些话做了耳边风,滚一圈耳朵便全给溜走了。心间除却想着黑鱼的事情,又该想着朗明同他说的那些话了。

    仍旧忘了给朗明说自己明天要去到泊岸处当差,不得闲再来送货了。仍然忘了去问得他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三水兀地啊了一声,心里腾起一阵怅然,原留着这么多闲话没得诉说啊......下次碰面,应当是要记起来去弄清楚的,凡事不论大小,尽管一句言语,也须得弄个缘由出来。

    “你害瘟病了?”黑老二那双圆鼓鼓的眼睛瞪了三水一番,“大路上弄出这些个动静!”

    不论黑老二怎样责骂,三水已然听不进去了。还不如不去琢磨那些话语,这些不能即刻解开的疑惑,使他沉默着,然而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了。

    下次与朗明再碰面的时候,自然就能够全部弄清了。想到这,三水又不禁疑惑了起来,下次碰头又将是什么时些才能够得到的呢......愈发冥想,心里愈是毛躁了起来。

    回到家中,黑老二白日里没说完的絮叨,又全数落在了阿妈身上。三水习惯了这般循环反复的无聊光景,坐在桌前还是默不作声。碗里的饭菜大口扒拉着吃完,身子直挺挺地从阿爸埋怨的目光中略过,躲进了房屋里。

    三水从兜里把奶糖全部掏出来,剥开一颗放进嘴里,其余的则塞在了稻草枕头底下,同自己最近刚攒起来的铜板板一块珍贵着。屋外头的蜡烛燃尽,不消自己或是周边的邻居同黑老二说些什么,便自觉地合上嘴不唠叨了,拾了一床棉被躺在床上打鼾,一天也就完事了。

    而嘴里留香着的甜蜜糖味,只独属于自己的,不关任何人的烦恼,使三水沉默了一个夜晚。

    不拘于任何遐想,大清早仍然要赶往湿雨过后的岸边去泊船。晨初飘下一场薄雨,天是白洞洞的,把太阳光线抹了去,只剩白色。河边边上,也是挂着白色雾气的,蛛网一样,把河面泛起的波纹掩了去。

    三水也不嫌沾了雨水的河面泛凉,一屁股坐上桥面,两只脚就往下伸着去玩水。眼睛往下瞅着,寻不到黑鱼。视线往旁边的小路看去,见不着朗明。只能往前看着,候着那些个蓬船的泊来。因得心里有了更期待的事物,原先所觉得有趣的蓬船,在三水看来,也同没有撒盐的鱼一样,渐渐寡淡无味。鱼再没有味道,饭还是要吃的,三水明得这个理,也就不在桥边耽搁,接过绳索,就开始了手上动作。

    就这么依着讨口饭吃的韧劲,把活儿一直干到了中午时些。雾气散得差不多,火日头又重新弹出来,地上的一切事物渐归热腾了起来。三水被热气捂得快要起痱子,身子便往船蓬里钻去,把外套的青布褂褂,内穿的白布火汗头,全给脱了下来,揽在堆放的柴火上。光溜溜的泥鳅身子,弓起的脊背上印着鸟的翅膀,只留着一件蓝糙布质地的裤子挂在下半身,蓝色绳腰同样很长,被他胡乱缠绕在腰上,墨水溅一身模样,且须得裤脚还要往上再揽起几兜,露出同是光溜溜的小腿才肯作罢。

    船上伙计也无须讲究,随手就在船上架起灶台,一口铁皮大黑锅搭上石头。准备烧饭的人钻进船里,也不用目光瞅着,手一横就把柴火抱起,踏出棚子,一捆柴火近将往石缝里扔去。

    “唉——我的好大哥,你这是想把我衣服也给一块拱火么。”

    好在三水眼尖,手上动作也麻溜,把衣服给揪了回来,免得给烧了去,回家挨着黑老二的掌子。

    船上伙计忙着照看火候,一边淘米还须得一边切着白菜叶子,不得闲再空出来去捉条鱼回来作下酒菜,便使唤了三水下河去捞得一条鱼。黑皮铁锅里烟冒了有一阵子,老伙计才肯不紧不慢地舀小坨猪油热着锅。溅起油花花,再往里下着鱼肉和白菜叶子,不拘于甚么重要步骤,往里灌水把木板板压上去就算作煮了菜。运气好时些,碰巧挑担卖豆腐的大娘从对岸坐渡船过来,还能再往锅里添块滑口豆腐提提鲜。

    今儿可算得上有些运气,能够往锅里添了块豆腐。木板盖轻掀开,一股子香味就飘了出来。大家伙都是些糙人汉子,不拘束甚么礼数,自个拿着铲子给自个装着饭菜。近将二十的那些个小伙,对喝酒这事儿已然熟悉得很,和掌船多年的老伙计们围坐在一块,分着一壶烧酒,几口下肚,无论年轻小伙计还是白发老伙计,皆成了用酒槽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

    三水数得上里边年纪最小的,也不爱凑着去打诨说胡,且不喜欢清酒下肚的那种刺鼻感。默默拾了个小碗,装了些饭,坐回桥边吃着。嘴里嚼着菜叶子的根茎,牙都有些发酸了,三水就抬头看看大太阳,等到嘴里的饭菜全给下了肚,才把头重新垂下,往嘴里扒几口米饭。这时须装作不经意地撇到了河面,然后,那些黑鱼就开始在眼睛里迅速地游动着,简直快得成了些黑点点!警惕的黑鱼似也也察觉到了三水的目光,随意撺掇几下,就迅速地躲进了海藻深处。于是乎,三水那双抖动着的灵活眼珠子里就只剩下了一片青绿。

    黑鱼躲着了,三水嘴里的饭菜也正嚼完。他又扒拉了一口饭菜,把目光移到河面往自己这边渡过来的小木船。

    这一次,三水嘴里的食物还没有嚼完,船蓬里就探出了一个昨儿想了一夜的人影。

    天放晴了,黑鱼开始在水里游了,朗明也从昨天的梦里走出来了。

    并非他打瞌犯昏而看走眼,真真是那个面上永远挂着笑容的朗明,连眼睛弯下来的弧度都和昨日亲眼见到的那副模子重合了起来。三水痴愣着望到朗明从小木船上走了下来。朗明也带笑望到三水。

    “哟,又在想黑鱼犯了痴?”朗明站定在三水跟前,遮了些打在他身上的太阳光线。

    朗明抢先开了口,三水回过神,先把嘴里剩着的菜叶子咽了下去。

    “没......就是,看到你过来,没想得到......”

    “屋里待不住,随便出来看看。”朗明瞅了一眼桥面,该是下了一场雨,被冲得很干净,便不拘于城里人的少爷身份,跟着坐在了三水身边。

    小满也跟了过来,后脚下船就朝已经坐在地上的朗明嚷嚷着。“哥!这地上凉,可要担心生了风寒。”

    “不打紧。天热着的。”朗明从兜里掏出一些铜板板,抛到小满手上,说:“街上热闹着,赶快去买些瓜糖,想也堵不住你这口。”

    “老爷说了要我多管着你的。”小满把铜钱放进兜里,一面说一面笑,“管得住人,怎么也管不住要去见人家的心哩——”

    玩笑完,捂着耳朵一面咯咯笑着一面跑开了,生怕朗明起身要寻他的麻烦。

    “就是一十二三岁的毛孩子,”朗明说道,“身子闲不住总爱到处跑,连嘴也是要整日忙活着的。”朗明撇了撇眉头,一脸拿他没法的样子。

    三水不知道要说些甚么,手里的饭也没着急吃了,低着头轻声迎合了一嘴,“嗯。半大的男娃子都这样,小猴子性格,偏到处去跑去闹。”

    “那你呢?”

    “我?”三水有些不明白所以,只得蹙起了眉头。

    “你不也还是小毛娃子么?”朗明的眼睛弯起来打量了三水一番,“光着膀子显得更瘦小了......你也同小满那般模样么,爱到处闹腾。”

    三水撇撇嘴,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嘴里扒一口饭菜,“那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子?”

    三水心里憋着一股劲,想了半天,准备开口,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那种感觉,便只能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囫囵道:“总之就是不一样。小满有小满的男娃子脾性,我有自个的,在不一样的人身上,又怎的会变成一样的?”

    三水话语虽然说得绕,朗明稍稍想了一瞬,也能够明白他想要说的意思。

    “倒是有理了......你这午饭好吃么?”朗明瞅着三水大口大口的扒拉着饭菜。

    “一些杂菜罢了,说不上甚么好不好吃,“三水低头看着碗里的菜叶子,说道,“我们这些伙计哪想这些,能落个饱就成。”

    那我可以尝一下吗?”朗明问道。

    “你们城里人可真奇怪,放着桌上的大鱼大肉不吃,偏要来吃些黑锅子烧出来的杂菜。”三水一脸不解地望到朗明,却还是把手边的碗给递了过去。

    “那桌上的鱼,和你这碗里的鱼,不都是一条河打捞上来的,有甚么不一样的地方?且不都是为着填了个肚子?”朗明不论城里院里,对口头腹欲,总归没些甚么要求,出了甚么菜,就吃甚么菜,为的也无非是填饱个肚子。不拘于三水,在旁人看来,也真真不像一个少爷模样,竟不懂得去体味人生的口舌乐趣。

    “你真奇怪......”三水又重复了一便,“一个不像城里人的城里人。”

    “你也可真奇怪。”朗明也跟着说道,“一个不像寨里人的寨里人。”

    “你不许学我说话。”三水恼道。其实也不是真恼怒,见着朗明嘴皮子也是溜着的,就想再驳着几句,显显自己的气势。

    “我可没有......”朗明歪过头,列起嘴角,“只许你这样说,还不许我说了?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这娃子也太欺负人了一点。”

    “分明你才是那个欺负人的家伙——”三水已然说不过朗明了,嘴角瘪起,手作势就要去拿朗明手上的碗筷,“你要比那些城里人更恶劣一点......把我的饭还给我,不许你再吃了。”

    “哟,还是小鸡肚仔子的脾性。”朗明笑得更厉害了些,眼睛都眯了起来,“不过才吃了你几口饭,就这么不乐意了。”

    “你......”三水的手顿在半空中,气鼓鼓地瞪了朗明一眼,也不去接碗筷了,索性就着光膀子的模子,一头扎进了水里,猛然掀起的水花溅了朗明一身。

    “你就等着河里的大黑鱼把你咬了去吧——”三水说完,头埋进水里,一时不见了踪影。

    “哎,阿水。”朗明见不着三水,也就不坐着了,起身望到青悠悠的水面上,并非在寻着黑鱼,而是在找着三水的身影。

    “我不逗你了,先上来吃你的午饭。”朗明的声音比平日大了些,似乎怕三水游得远而听不到。

    “好阿水,我还给你带了果糖,你真心不想拿来尝尝吗?”

    三水早就在朗明没留心的空当时些游回了船上,正猫在船蓬后边望到朗明一手端着剩饭碗筷在桥边踱步的样子。耳朵把朗明说着的那些话全给听了进去,身子仍然牢牢地靠在木板上没有动作。

    知道自己靠着嘴舌,定是言语不过巧舌如簧的朗明,便是决心要躲他一会儿,等他嘴上稍微得闲了下来,再装甚么也没得发生的样子将走出去,吓他个一跳。

    真真就这么望到朗明叫唤得发了累,等到重新坐到桥面,才堪堪一副无辜模样将走出去。且不记着站到朗明的跟前,须得在背后忽然出声吓了他一跳,敢情才算彻底把那股气同心里游着的黑鱼给一块抛进水中。

    “嘿,你怎地跑到我的后头来了,可把人吓了一跳。”

    显然三水的计谋得逞了。朗明心里正担忧着三水该不会是被水淹了去,自然顾及不到身后的动响。三水这么一面笑着,且猛地出声喝了一声,可不得把那朗明吓得身躯颤了一颤。

    “我在后头喊你好几声了。”三水眨眨眼,一脸无辜,”是你没有听见。”

    “看你落到水里老半天,还以为你被那大黑鱼给叼走了。”朗明望到三水紧抿起的嘴唇,知了这是在作刚才的报复,便是笑笑,佯装着不去戳破。

    “大黑鱼才不会乱咬人。”三水说道,“大黑鱼只会去叼那些个心眼子坏的城里人。”

    “你这是在说我吗?”朗明笑道。

    “谁先认的,我说的就是谁。”

    难得在三水那吃了瘪,朗明不恼,反而觉着有些新奇。

    “嗯,是我。”朗明怕再说多了,他又该钻进水里躲了去,索性先服了软,手里的小碗晃晃,把说的话也转了个方向,“把碗里的饭菜吃了吧。你下午还要拉船,不能饿着。”

    “你不吃了吗?”

    “尝个味就够了,总不能真靠着自己身份,就胡乱抢别人的菜饭。”

    在朗明递过去的碗里,还放着几颗糖,也算作是给三水的。

    三水接过碗筷,把糖捻在手中,下意识就要往裤兜里揣去,手背碰到裹着水的粗布,担心裤子上的水把糖给捂化了,便只是紧紧地握在了手心。

    “外头太阳火辣辣的。”三水朝朗明说,“你不着急走路的话,可以跟我到船棚里先歇着。”

    朗明应了一声好,正值撑手从桥面起身时当,脚底那么一滑,面上笑容还未散尽,噗通一下就落入了水中。

    “哥——”

    等到朗明当真落了水,三水并未同他先前所想的那样幸灾乐祸着。心里也许甚么都没来得及想,身子就往前跟着跃进了水中。

    心咚咚咚地跳着,船上打鼓一样吵闹。原是握在手里,准备带回家压枕头底下的糖,没有被裤腿间的水滴化了去,却也被绿汪汪的河水给吞了。

    “三水,三水。”

    唤了好几声,不见蹲在船篷上的人应声。草生上前一步,裹着厚厚老茧的巴掌往三水的背上拍去,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

    “三水。唤你好几声了。”草生同终于肯转过头的三水说着。

    “有甚么事?”三水的脸皱了起来。十五六岁的小男娃子还未得在水上做了几年伙计,脸面被晒得黑黝黝的,被晒得狠些时节,黑里也会泛着些红。尽管这般,少年皱起的眉头仍旧不同于黑二水一般的那些老伙计,不是被压扁了的黑红柿饼容貌,倒是活脱脱的淳朴山里小狼气质。

    “晒得这么久,嘿,怎的不见得你脸上起了皮......”草生奇怪着何故自己脸上发了皱的皮已经蜕了一层,却仍旧不见得三水面上有甚么变化。说着话的空当,手也是闲不得就要往三水脸上去摸一把。

    “又在搅甚么混。”三水面上俨然嫌弃着草生那双仿佛泥里长出来的手,身子顺着船蓬的边角滑下来,躲开了草生的手。

    “嘿。又不是白面小姑娘家家。”草生怯怯地收回手,用另一只手使劲地往手背上挠着痒,力度大了些,便搓出了一层黑漆漆的腻子条。

    见状,三水耸耸鼻子,把身子又往远处挪了些。假如说阿爸的手是黑鱼,会咬人屁股,那么草生的手就是一些黑溜溜的小虫子,蚂蝗一样要直往人脸上戳去,把血肉尽管地吸干净,泛出一层白皮面面。

    草生以为三水又是要准备躲进水,这会儿才想起来要紧事还没说,嘴里忘不了又嘿了一声,说道:“今个下午你怕是躲不得水中了。老地保刚来过一趟,说是晚些时候会有外头的渡船过来,让我们把这些靠岸的渡船挪开些,给他们腾出个落脚位置。”

    “原是这么个事。”三水面上没有甚么情绪,只是本分做着船上伙计该做的事情,听得上边儿给安排下来的活计。

    仍然不喜欢掌船这些活计。十天半把个月的光景,掌船的技术逐渐熟练了起来,并非先前那般只会把船撑到离船堆远远的吊脚楼底下。在船上其他伙计的中肯评价下,也算得上是一名掌船耍水的小家伙了。黑老二也会在老伙计中乐呵起来,用着那双厚大粗糙的手拍上三水的背,嘴里念着“是个成器娃子。”

    面对老伙计们的欣然笑容和那些夸赞话语,三水并不觉得有甚么开心的地方。只是阿爸觉着他该这样做,周围的长辈们也觉着他应当这样做,他便这样做了。三水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应当要去做些甚么,或者说,想要自己去做些甚么。只是周围的人都是这般做法,长成十五六岁的男娃子,就开始接起了家里的船只,走起了水路。抑或是背起家中阿妈给编织的背篓,顺着水路去到外头做些杂事。

    不论走哪条路,总归是要和这片水过着日子的。就像是他从小被那条河养育着,吃着那条河里的水长大,如今也仍旧该依着河水继续生活着。

    长长的一条河水,从山的这头延续到山的那头,也把寨里人的生命延续了下去。寨里很多人从出生到变老死亡都没有离开过那条河水的哺育与陪伴。但在寨里其他人看来,这也并不是一件甚么值得奇怪的事情,就像是天在无形之中让他们须得做了这么一件事情,尽管着天会黑下去,这时候,在水上过活的他们,便成了一片小小的天,这一片片天连结起来,也就成了顶在寨子上的那片天,罩起了寨里的每一个人。

    三水依着天给他的命数,也就这么开始了在船上,在水上过活的日子。不拘于其他任何想法,一个人坐在桥边边,坐在船蓬蓬上想得再多,被寨里人唤了一声,思绪总归还是要被水里的大黑鱼吞了去。名字也掉不进水里,顺着水路,搭着某一只小船蓬被捎出山外,它终将会长久地出现在寨里村民的口中,从自己出生被唤名的第一刻,直到未来死去的某一瞬。

    “三水,三水——你怎么又在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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